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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遭逢故人

    

    “他敢骂我是贱人?”

    华服年轻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见着骂他的少年捕快带着那破衣烂衫的女娃儿朝镖局侧门走去,胸中气怒交加,连忙向前追赶,准备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一个狠狠的教训。

    “咦,这不是溱河帮五长老家的徐少爷么?幸会幸会。”

    他还没追上杨真,道路已被人先一步在大门前拦下,身着青衣的女子笑意盈盈地立在他面前,身后的几位壮汉却盯着他面色不善。

    “方掌柜。”见到女子青衣边缘绣的金线,华服年轻人的气势先自弱了七分。大金行掌柜方秋娘虽是女子,论资历论名气却比他爹还要高。

    “今天是常镖头家的大喜之日,不管有什么过节,大家都应以和为贵。想来徐少爷也不希望自己结婚的时候有闹事的恶客登门,对吧?”方秋娘笑语嫣然,本是威胁的话被她说出来显得云淡风轻。

    华服年轻人脸色变了又变,终究强忍下来:“方掌柜说的是。”

    “徐少爷请吧。”青衣女子眼见杨真已经走到侧门,这才让开道路,望着杨真的背影微微蹙起柳眉,绝代风华难掩眼角的细纹,“这是……杨天佑的儿子?姓吕的让他过来干什么?老家伙已经废了这么多年,难道说不肯死心,还想动动这边的格局?”

    且不说这位大金行的掌柜站在原地妄加猜测,杨真和李猫儿已经走到侧门。与正门处专门接待有排面的大人物不同,侧门侧院里招待的都是本地乡邻,礼金礼品更是随意。

    杨真托着帽子走到知客处,想了想又从荷包里摸出一枚铜板,跟帽子里的钱混在一起,哗啦一声倒在桌面上。

    “哎呀呀这么多,小郎君是哪里人,叫啥名?”写礼单的执笔人一脸诧异,他没看到先前狸猫抢喜钱的一幕,只当是杨真串钱的绳子断了,而且这一堆钱不足一吊,五百有余,在侧门这里已经算是比较多的贺礼了。

    “对面镇上的,我叫杨真。”

    “青萍镇差官杨真,铜钱……”执笔人拿起笔写道,瞥了眼那堆铜钱,又没时间挨个去数,写成吊吧最后记账时肯定不够,瞅着杨真的帽子一横心写了个兜字,“铜钱一帽兜。”

    其实并非这执笔含糊,若是翻翻前面,还能发现更多纷繁芜杂之物。

    “黍米一筐……鸡蛋两篓……大白鹅一只……陈酒一瓮……”

    这是乡民们一直以来淳朴的贺礼,虽然并不被大户人家看在眼里。

    杨真把帽子重新戴回头上,在角落里寻了个座位,叫李猫儿坐在旁边。不多时便有乡民纷纷涌入偏院,瞧见杨真穿着一身公服,没有一个愿意凑过来的。直到临近开席,角落这一桌依然只有杨真两人,倒是那写礼单的执笔见再无人入内,搬着桌子来到杨真近旁,放下桌子跟他凑了一桌。

    “小郎君不认识我了么?”执笔人坐下,顺路问知桌人要了一壶酒,望着杨真笑嘻嘻地问。

    杨真愣了片刻,把他仔细地打量几番,渐渐与记忆里某个穿着长袍的精瘦精瘦的家伙重合起来,试探着问道:“你是原来镇上学堂里的九先生?”

    “然也,然也。”执笔人捋着山羊胡子哈哈大笑,“小郎君,还记得当初我教你‘回’字的四种写法么?”

    “早就忘了。”杨真认出这人,顿时觉得脑门隐隐作疼。

    这位九先生,便是杨真儿时读蒙学的教书先生,说是儒家门徒,其实没有取得过一点儿功名。

    他为人古板严厉,偏又好酒如命,教人习字念书动辄有误就要用戒尺威吓,时而醉醺醺的上课,教的又是云里雾里书上没有的玩意儿,蒙童们自然学得一团糟。

    如是三番,学堂也忍受不下去,寻了个由头把他扫地出门。

    听说他离开学堂后,一度穷困到在道观里帮道士们抄书,当时一帮蒙童还拍手称快说他活该,只是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遇见。

    正如许多学渣埋怨老师起初教的不好一般,杨真觉得自己一直厌恶经义上的之乎者也,源头就在这位九先生身上,毕竟那时候他没少挨九先生的戒尺。

    此刻即便认出对方,杨真也懒得给他好脸色。

    “哈哈哈……”九先生不以为忤,干笑道,“无妨无妨,我现在又不教书,你就算写不出来也没事儿。”

    杨真用鼻子哼哼两声作为应付。

    见杨真没兴趣跟他攀谈,九先生自斟自饮几杯,长叹几声,又转过身去问知桌人啥时候上菜。那知桌人双手一摊,一脸无奈与鄙夷:“你得先等人家主院上完再说呗。”

    “唉,唉,以礼取人,厚彼薄此,失之仁义。”九先生继续叹息。

    知桌人不知所云,白了他一眼,骂了声穷措大后转身走开,一直走得远远的,再也不愿过来。

    杨真失笑道:“你说说人家厚此薄彼,那你送了多少贺礼?”

    “是厚彼薄此……”九先生纠正道,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杨真,“我是主家请来的执笔,根本不用贺礼。况且我是在为尔等鸣不平,你却不识好人心。”

    “好好好,你是好人,我且问你,你当初为何被撵出学堂?”杨真问道。

    “那是我看不惯学堂陋习恶风,主动请辞,什么被撵?读书人的事,怎能用这般粗鄙之辞?”九先生瞬间涨红了脸,额上青筋条条绽出,努力争辩道,“仰天大笑出门去,何等逍遥洒脱的事情,岂能用一个‘撵’字?”

    杨真望着他微笑不语。

    “你年幼不懂,我便不与你说。”九先生愠怒道,接连喝了几杯酒,涨红的脸色才渐渐复原,思量片刻,又忍不住悄声问杨真,“小郎君,我听说镇上要招收书吏了?”

    “嗯?你听谁说的?”

    被他提了一句,杨真想起早上吕书吏说过旬末要去经院的事情来,好奇地看了九先生一眼,倒没想到他的消息会这么灵通。

    “嘿嘿,山人自有门道。”九先生笑的一脸猥琐,倒了一杯酒,从怀里摸索摸索,拿出几枚铜板压在酒杯下推到杨真面前,“你既跟吕大人相熟,不如帮我引荐一下?”

    杨真一脸厌恶地望着那杯沾了他口水的酒,目光瞥见酒杯下的铜钱,发现里面居然还有自己放进去当礼钱的那枚当十钱——他早先剩下的两枚都是官府下发的当十赤红铜板,与民间流通的青灰小钱完全两样。

    “你还敢偷礼钱?”杨真瞪大了眼睛。

    “哪有哪有?”九先生万万没料到自己会因为一枚铜板露了馅,急忙把酒杯和铜钱一把夺过来,满脸的惊慌失措,“你不愿引荐也就罢了,岂能凭空污人清白?”

    “你有什么狗屁清白……”

    杨真原准备叱骂一番,眼见着九先生黑瘦弱小的体格,还有脸上皱纹层层堆叠,浑身筛糠瑟瑟发抖的模样,嘴唇动了几动,终究没有继续斥骂下去。

    “算了……”杨真深深地叹了口气,抬手指敲敲桌面道,“我不会替你引荐的。而且我奉劝你一句话,要想活命,最好尽快离开溱阳。”

    师生一场,且算缘分。

    如今青萍镇内怪事纷纭,提醒他离开溱阳,就算是报答他曾经教会自己认识句读的人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