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案后, 建平帝身穿明黄色八团龙纹常服,头戴翼善冠, 一双利目炯炯有神,说不出的威严。
此时他皱着眉,眼中隐隐透着嗔怪和怒气。
“儿臣也不是日日待在书院中,自有下面人张罗。”魏王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势, 但剑眉却不自觉皱起,他口气有些犹豫, 似乎很诧异建平帝的反常。
“你真当朕是在同你说这?”建平帝冷哼一声道。
“那不知父皇——”
建平帝没有说话,只是冷眼看着他, 魏王也没说话, 父子两人静静对望,魏王平静的脸庞却渐渐有了波动, 他缓缓地垂下眼睑, 脸上浮起一抹苦笑。
“儿臣曾当父皇面许诺过, 言出则必行,且儿臣也不是无所事事。师者, 所谓传道受业解惑也, 儿臣虽不是师者,却也是为朝廷培育栋梁,利国利民。”
这一番话周全得体, 让人寻不出什么错处, 甚至建平帝巴不得所有儿子都像魏王这样, 他也能省不少心。可魏王入朝乃势在必行之事, 立储风波愈演愈烈,惠王势大,最简单的法子就是找个人出来压制对方,彻底搅浑那一滩水。
最佳的人选就是魏王。
这个道理不光魏王明白,建平帝也明白,所以今日他才会故作姿态同魏王说起这些。果不其然之后他一番痛心疾首的训斥,魏王自然羞愧难当听之任之,就这么确定下了魏王入朝之事。
消息传出后,哗然了朝野内外。
除了哗然之外,各方暗中也甚是不平静。
事情发生之始不过是一片乱象,很多人都是顺势在其中浑水摸鱼,为了损人,也为了利己。可建平帝突如其来这一招,却让局势再度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于惠王而言,他自然清楚这一遭是危机,也是机遇,不管挑事者是谁,若是能成,对他的好处不言而喻,他即使心知这可能是陷阱,却不得不明知故犯;于吴王之流,他们也疑惑暗中推波助澜之人,可最近惠王的风头太盛,能打压对方自然是好的,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成了习惯,十分容易上手,于是火上浇油,愈演愈烈。
而于魏王来说,这一场本就是他故意布局,为的不过是让建平帝主动开口准许他入朝,也算是一解当年他为了娶凤笙,给自己布下的桎梏。
不管外面如何纷纷扰扰,魏王入朝终已成定局。
按惯例,一般皇子封王后入朝,都是从六部五寺二监二院一府中,随意择一处任主事。
既是历练,又可当做监督。
当然也有例外,诸如战时领兵出战为将,或各省若有贪污受贿的案件、及水患旱灾等天灾人祸,奉命领旨出京为钦差。像当年魏王受命南下坐镇扬州,就是受了密旨出京办差。
可如今既无战事,各方又还算平静,自然没有特例,魏王便在户部暂时领了个主事的衔儿。
这主事一位不过六品,可任谁也知晓皇子们不能等同视之。户部收到圣谕后,有人头大,有人心中不安,也有人大喜过望,可谓是众生百态。
可不管如何,都知晓魏王这番来户部,肯定动作不小,到底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遛遛,多想无益。且人没还没到,具体如何谁也不知,做什么都嫌早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所以当魏王按规矩去户部上值点卯,户部这边并未对他表现出任何另眼相看,除了办公的值房远超应有的品级,又择了两个小主事帮着熟悉环境,仅此而已。
恰恰是这种态度,让魏王觉得户部尚书王锡是个知晓轻重之人,不愧能列位九卿之位。人的心思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若王锡真对魏王刻意逢迎,是时恶感倒不至于,但难免看低几分。
不管如何,魏王在户部的日子就这么开始了,超乎他想象的平静。
事实上这种平静并不难猜测,凡事总有酝酿发酵期,即使旁人有个什么针对,总得寻着机会待时机成熟。而就在这种平静中,魏王一家迎来了建平三十四年冬,魏王和凤笙的第二子终于诞生了。
也是巧,当年珒哥儿出生是个大冬天,如今老二出生又是冬天。
幸亏魏王身份高贵,若逢着个小门小户,刚生下的婴孩恐怕要遭不少罪,养不住夭折了的也不再少数。要知道即使有些富贵人家,也只能以炭取暖,是万万烧不起地龙的。
即使如此,玹哥儿出生也在魏王府中引起一片波澜。
无他,与他是个男丁有关。
凤笙怀这一胎时,反应比怀珒哥儿大多了,不喜酸,反倒喜欢辣,人也不显憔悴,反倒容光焕发,一点都不像怀了身子之人。
种种迹象都表明,魏王妃这一胎是女儿。
替凤笙如此归纳的,除了宫里那些无聊的妃嫔,还有京中各府上一些无聊的女眷,乃至魏王府里几个上了年纪的婆子们。当然,魏王府的下人肯定不敢这么说,毕竟世人多重男轻女,触了主子的霉头,恐怕是好日子过腻歪了。
可能管住自己府里的下人,难道还能管住别人不成,所以当凤笙怀胎刚过六个月,这些消息便传到她的耳朵里。
换做一般人恐怕都要恼,偏偏凤笙不是一般人,外人不知,她可知道魏王一直想要个女儿。
这是夫妻之间的闺房事,总而言之魏王没少一边对凤笙说,一边埋头努力。如今好不容易怀个女胎,最高兴的莫过魏王。
当然不止魏王,还有一人,那就是宗珒。
也是这大半年的时间里,魏王总有‘你妹妹’、‘娘给你生个妹妹’、‘妹妹生下来,当哥哥要好好保护她’之类的言辞,所以在宗珒的小脑袋瓜子里,早就笃定娘肯定是要生妹妹的。
谁知他去上了一天学回来,却告诉他娘给他生了个弟弟。
他又怎么能轻易接受?!
也是十六这个当人皇叔的坏,今儿早上宗珒去上书房时,凤笙已经发作了,所以他念叨了一天,等他下学回去就有小妹妹了,这是他身边太监哄他的话。
谁知十六听了颇为刺耳,自己都没有妹妹,这小子一口一个小妹妹,那脸上的笑乃至那口气,就像藏了几罐油的小老鼠。作为当人长辈的皇叔,别看十六只比宗珒大两岁不到,却自诩比他懂得多。
于是,在十六的‘娃娃没生出来,谁也不知道男女’、‘说不定是个弟弟呢’、‘如果是个弟弟,就会像宗晗那样惹人厌’的普及下,宗珒对弟弟的抵触极大,却又不能不接受。
只是为何妹妹变成了弟弟,这个问题注定没人能解答。
就因为这,受到打击的宗珒直到洗三那天才去看小弟弟。
此时的玹哥儿,浑身通红还没褪下去,像只脱了毛的小猴子。
倒是头发长得极为浓密,乌鸦鸦的一把,也睁眼了,眼睛很大,就是脸和身子还有点皱,又红又皱。
宗珒十分嫌弃,原来这就是弟弟,和爹说的漂亮可爱的妹妹一点都不像。
虽然心里已经确定是个弟弟了,但宗珒内心深处还是不愿相信的,所以他解了玹哥儿的襁褓,想看看他有没有小雀雀。
果然有!虽然比他小很多,但他还是能分辨清品种都是一样的。
宗珒发出失望地感叹,十六老成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其实有个弟弟也不错,不是有句话叫打虎亲兄弟吗?虽然小男娃淘了点,让人不省心了点,还喜欢抢你吃的玩具,但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还没有什么不好的?十六说的这些,可都是宗珒心里最讨厌的。
“……他现在还小,也不能陪你玩,陪你读书,不过你放心,你还有十六叔呢,十六叔陪你玩陪你读书,我把好东西都留给你……”
宗珒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十六叔最好了。
所以他一点都不喜欢小弟弟,只是——
“他会吐泡泡!”宗珒像发现了什么大稀奇。
“吐泡泡有什么好稀奇的?”十六斜过去一眼。
跟他不一样,宗珒觉得稀奇极了,他还拿指尖去戳那泡泡,戳破了后,他就蹲在悠车旁边等着,玹哥儿不负所望又吐了一个,不对,是好几个,比之前那个小很多,而且不用他去戳,那些泡泡自己就碎掉了,变成了口涎。
“他是不是饿了?”
站在宗珒背后的十六看了看,道:“那去叫奶娘?”
所以奶娘呢?
两个小的巡睃了一遍室内,都没有看见奶娘,倒是有丫鬟,都在门外守着。
不同于宗珒,十六从小生在宫中,虽然有皇贵妃护着,但他早在五岁之时就搬去乾西五所住了,太清楚这些当奴才们的劣根性。即使像他这样,母妃得宠,又受父皇宠爱,还有个封了王的兄长,都免不了有奴才蒙他年纪小想欺负一二,更不用说那些不得宠,没有靠山的。
皇家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内里腌臜不胜枚举,所以十六远想得比宗珒多。
于是等丫鬟们找来奶娘,宗珒当场就发作了。
到底宗珒才是魏王府的主子,哪怕十六是魏王的亲兄弟,也不会越俎代庖,不过倒是他怂恿的。宗珒这一发作,把两个轮值的奶娘吓得当场跪地求饶,另外两个不轮值的也被叫来了。
事情闹大后,自然被凤笙知道了,她命了桃枝去处置,才知道这几个奶娘倒没什么坏心,就是玩忽职守。
有的想躲懒,有的自己不想干活,也挤兑旁人不能出头,还有的是想偷闲干个私活,才会造成玹哥儿身边没奶娘守着。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没有奶娘有丫鬟看着也成,不过儿子一片爱弟之心,凤笙自然要成全。
顺便也是敲打那几个奶娘,她不是小肚鸡肠的性格,也不是那种不容人的主子,可既然配了四个奶娘,自然考虑的是无微不至,如果做不到,何必寻来这么多人。
这场事后,造成的影响有二。
一是宗珒意识到弟弟很弱,若是爹娘都忙着的情况下,很可能会受人欺负,所以他这个当哥哥得多看着。
二则是凤笙终于放下心了,她本来以为珒哥儿不喜欢弟弟,不然玹哥儿出生了几日他都不去看,谁知这孩子还是喜欢弟弟的,只是人小却别扭。
其实还有一个影响,只是被凤笙刻意忽略了。
魏王虽有些遗憾没生过女儿,到底府里就珒哥儿一个男丁,多少有些单薄,所以又生了个男丁,他也是十分高兴的。只是他还没忘记要生个女儿的事,凤笙还在月子里,他就主动和妻子说,等她养两年,他们再生个女儿。
对此,凤笙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