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交流也分档次,像方凤笙这种无名的新进后辈,也就是在外面听听热闹,和与自己差不多级别的交流,往上就是按幕主官衔品级划分了, 以她目前还到不了那种层次。
总而言之,连着多日会馆里都十分热闹。
方凤笙是个生面孔, 但她为人谦虚有礼, 勤学好问,十分活跃,再加上那口正宗的绍兴当地话,让会馆里的人都视他为末学新进。也不过两三日时间, 绍兴籍师爷帮的人就都知道会馆里来了个新人,虽好出风头, 但确实有才, 想必日后前程不小。
这消息侯斐也知道了,他还知道了此人的名字, 方凤甫。
……
“晚辈受教了。”凤笙一面说着, 长揖为礼。
立于他面前的老者摆摆手:“算不得什么。”
这时, 一名身穿蓝色衣袍,带瓜皮小帽的小厮走过来。
“方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凤笙对老者点点头,随这小厮去了一旁:“不知有何事?”
“我家老爷请公子去一趟。”
“不知你家老爷是——”
“我家老爷乃是府台大人的师爷,侯师爷。”
……
看得出侯师爷在扬州知府衙门里的脸面很大,只凭这青衣小厮引领,方凤笙竟畅通无阻地进了知府衙门的二堂所在区域。
这里乃是府衙中重要办公场所,除过二堂‘退思堂’外,左右各有书简房,招稿房、会客处、签判所等。侯师爷在右西侧有一处小跨院,作为其在此处的办公之地。
府衙的布设自是不必说,充满了大气和威严。
方凤笙被引进小跨院中,还未进正厅大门,就看见一名老者背着身站在堂中。
此人正是侯斐。
和方彦有八拜之交,曾作为方凤笙的先生,教导过她半载。
似乎感觉有人进来,侯斐转过身。
他约莫四十多岁的样子,面容消瘦,留着三绺美须,眉间可见阴郁之色。
“你来了?”
不知何时,小厮已退下,并关上门,堂中只有他二人。
细碎的阳光透过槅门的窗格洒射进来,在地上投下一个个的光圈,旋转着微小的灰尘。
凤笙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若是换做以前,她定然满心欢喜上前换道一声侯叔叔,或者先生,可现在却——
“我猜到你要来,迟早要来,没想到真来了。坐吧。”
侯斐在太师椅上坐下,凤笙踌躇一下,在末端择了一座。
“你是因阿禹说我对他闭门不见,才会来扬州不找我,反而去了绍兴会馆?”
凤笙看了对方一眼,点头:“是。”
“你觉得我是怕被你爹连累,所以才闭门不见?”
“是。”
“你去绍兴会馆,大出风头,是为了引出我?”
“是。”
这连着的三个是,让凤笙目光渐渐变了,也许之前还有踌躇,此时却变成了清亮的坦然直视。
为什么?
她眼中诉说的都是这句。
也许旁人独善其身,凤笙可以理解,唯独侯斐,她不能。
侯斐与方彦相交几十年,两家乃是八拜之交,又从小一起长大。二人能一为扬州知府佐幕,一为盐运使佐幕,离不开彼此的扶持。尤其侯斐还是方凤笙最亲近的叔叔、长者、先生,所以她不能理解。
一声苦笑,侯斐口中满是苦涩:“太快了,太急了,急得让我措手不及,快得让我胆寒。”
“你是说我爹出事?”
侯斐长叹一声,站了起来:“作为一地的府衙官署都不知,可偏偏就在我们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堂堂正三品两淮盐运使的官署、宅房俱被查抄,我曾问过杜大人,大人说,莫问,莫看,莫听,莫言。”
“这一切都让我胆寒,所以阿禹找上门来,我并未出面。我知道你定会心中生怨,怨就怨吧,但有一言我想说——”他看向凤笙,目光深沉:“回去吧,不要去查,不要去沾染那些事情,你爹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我不想看着你失了性命。”
“就因我爹就我这么一个女儿,我才不能坐视不管。”
“那你能做什么?凤笙你确实聪明才智不输男儿,如若你是个男儿身,想必成就比起我跟你爹也不小。可哪怕你真是男儿身,你登科及第光宗耀祖,但你对抗不了那一切,那一切的存在是也许穷极我们一生,都无法触及的存在。”
“侯叔,你知道什么?”
侯斐摇了摇头,在椅子上坐下,双手扶膝,目光茫然。
“我不知道什么,我只感觉这是一尊无法动摇的庞然大物。与之相比,我们就是蝼蚁,顷刻就会粉身碎骨。”
堂上安静下来,一种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凝滞。
侯斐直起腰,对凤笙笑了笑:“好了,你回去吧,回绍兴。你既已出嫁,就该好好的过你的日子,想必你爹也不愿你掺和这些。”
“侯叔,我和离了。”
“你——”
“不管如何,哪怕穷尽我一生,我也会替我爹翻案,让他沉冤得雪,将始作俑者的罪恶公之于众,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
“你啊!真是个痴儿!”
*
侯斐没办法说服方凤笙,且他的公务也繁忙,就将凤笙送了出去。
“不管如何,还是谢谢侯叔的警醒。”
侯斐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凤笙转身离开,却在迈出步子的同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下意识又转过身。
那人一身半旧的青袍,身后跟了个书童,刚从二堂西侧会客厅出来,正被人引着往外走。
“怎么了?”侯斐疑惑问。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但也就转个身,竟然忘了想说什么。”凤笙有点窘的说道,让侯斐想起她年幼顽皮时的样子,忍不住也露出一个笑容。
凤笙用眼角余光看了看,见对方已经走远了,才好奇地问道:“我见此人衣着陈旧,没想到也能成为府台座上宾。”
“此人乃是泰州新上任的知县,又是杜大人的同门,与杜大人同一座师。别看此人貌不其扬,实则当年也是探花之才。”
凤笙掩住眼中的震惊,似是不在意地点点头:“侯叔,那我先走了。”
“我让人送你。”
……
凤笙走出府衙,心绪依旧无法平静。
以至于迎面走来数人,她竟毫无所察。
“等等。”
一个低沉的声音徒然响起,凤笙下意识抬起头,那张面无表情的俊脸,毫无预警撞入她的眼帘。
深蓝色暗纹锦袍,腰束同色镶玉锦带,身材挺拔颀长。一手负于身后,一手虚端在前,修长的大掌,骨节如玉,戴着个花纹繁复的嵌蓝宝戒指。
那只大掌伸了过来,像上次那样捻起她的下巴,狭长的眼眸半眯:“你——”
凤笙忙挡开了去:“这位公子,你这是做甚?光天化日之下,你竟做出如此孟浪之举,实在是有辱斯文!”
她言语激愤,目含愤怒,似乎受了很大的侮辱。
宗钺目光在她身上扫过一圈,落在她微微凸起的喉结上。
认错人了?
他收回目光,转身往前走。
“哎,你怎么就走了,你这人侮辱了人,连声道歉都没有?”
方凤笙跳着脚骂,而后以极快的速度,奔至禹叔所驾的马车,爬上去,催促他快走。
“公子,发生了什么事?”
“禹叔,先走,快走!”
……
德旺当然没忽略刚才那个书生的样貌。
倒是像了七分,可到底不是,人家是个男的。
因着宗钺没说话,他也吓得不敢说话,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
宗钺突然停住脚步,脑中的记忆定格在蓝衫书生低垂大袖中的那抹红色上,薄唇紧抿,满身冰寒之气四溢。
“去追,把那人追回来!”
他又被耍了!
禹叔是方家的管家,四十多岁的年纪,身材魁梧高大,沉默寡言。似乎早年受过伤,左腿有些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他跟方彦的时间很久,反正方凤笙很小的时候,他就跟在方彦的身边。
这次方彦出事,也让他很是受了一番磋磨,头上添了许多银丝,满脸霜尘。
“姑娘,身体好了?”
“好多了。”
“那日姑娘晕倒,让我很担心,好了就好。”
方凤笙在椅子上坐下,禹叔陪坐在一旁。
王二家的端了茶来,她和她男人王二都是方凤笙的陪房,因为方凤笙在府里不太得宠,王二被分去了车马处,她则在花草上当婆子,都是没什么油水且不太重要的地方。
“禹叔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那日您的话似乎没说完。”
禹叔半耷拉着眼皮,看着手里的茶:“我没什么话想说,只要姑娘好,我们就都好。”
王二家的在一旁抹着眼泪,说:“是啊,只要姑娘好,我们都好。姑娘你病得这些日子,奴婢和奴婢男人日日担惊受怕,可实在无能,也没什么法子,只能干着急。”
“可我现在不好,你们觉得我能好吗?”
方凤笙苍凉地笑了一声,面容一下子哀恸起来:“即使你们不说,我也知道家里现在是什么情形,方家那边几个族老性格保守求稳,所以我爹家主的位置大概换人了。是大堂叔公家,还是四堂叔公家?不过那处老宅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占了也就占了吧。可我爹——”
一提起方彦,方凤笙的心又是一阵让人窒息的疼。纤细的手指轻抚胸口,她感到那里空洞洞的,像被人撞了个大窟窿。
她手指颤抖,嗓音也在颤抖着:“我不能接受我爹背着畏罪自杀的名义,就那么不清不白的死了!他是我爹,他养了我教了我十几年。他的性格我清楚。也许在旁人来看,师爷这行当吃的就是为人作幕的饭,工于心计,擅诡谋,可两淮盐政干系重大,以我爹的性格,他不会轻易涉足,更不会出谋划策帮周大人贪墨税银。”
“所以禹叔,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空气仿佛凝固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