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只有王琚一个人,蟒袍高靴,端着云展在跟前伺候着。
“回皇上的话。”王琚面子上的死灰色,并没有影响他规矩地向皇帝回禀,相反,带了一些从容与安静,话语中却是无尽的苍凉:“没有。”
“呵。”一声苦笑,皇帝扶着龙椅站起身来,久坐的缘故,使得他站起来的一瞬间,腿脚不听使唤地瘫软,要不是王琚在身边扶着,就要摔在当场了。
“皇上您,当心龙体啊。”大太监王琚身上挂了皇帝半个人的重量,许是年迈力衰和常年跪地落下的毛病,膝盖处也传来针刺般的疼痛,但是手上扶得是皇上,才咬牙坚持着,直到皇帝重新站起身来。
皇帝看看身边的王琚,第一次竟然觉得他耳鬓的苍白那么刺眼,想想自己自出生而始,就一直是王琚在旁伺候,母妃被迫害致死时是,被接到当今太后膝下做养子时是,得知被册立成太子时是,登基称帝时也是,所以即使他惯会偷奸耍滑,贪个财色之类的,都无甚追究。
现在看来,自己还算青年壮力,身边人却未老先衰了。手按下王琚依然高举着臂膀,搀扶起他已经有些佝偻的身形,那时常年低头弯腰所致。王琚却是有些受宠若惊:“皇上使不得啊,您扶奴才,这不是折煞奴才了吗。”
一边说着,一边推让,腰板折得更低。
“如今你看着朕的样子,哪里还像是个皇上。”皇帝也不坚持,腿上的麻感还未完全消除,有些一瘸一拐地向前,向殿外走去。
“也就你,还当朕是皇帝,可是王琚啊,你看看这朝臣议政大殿,萧条至此,连太监宫娥都争相奔走,出宫逃命去了,朕这个皇帝,还算是个皇帝吗?”皇帝喃喃自语着,声音小的如同嗫嚅,似乎是说给身边的王琚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王琚虽然平时跋扈,对人心狠手辣擅出阴招,但也算是衷心待主,无尽荣华都不及这个从小看大孩子的一颦一笑,说句大不敬的话,就像是看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为了他能够稳固皇权江山,恶人可以做,但就是看不得他,此时的颓废失落。
好像是看出王琚这是心里所想,皇帝开口:“朕,又何尝不是将你当长辈看待啊。”
王琚心中感动,但还是依着规矩,跪伏在皇帝的脚下,说着“奴才不敢。”
皇帝没有理会他的动作,反而也一屁股坐了下来,自顾着说道:“自小时记事起,朕和母亲就因为身份低微屡遭人踩压,那时你也是在的。先帝酒后的一次宠幸,晋了当时母亲的位分为庆妃,赐住宫殿修缮,大小赏赐也接踵而至,本来以为我们的苦日子终于要到头了,谁知,马上看得见的幸福,就被那个女人,亲手毁了。”
说到这里,皇帝的神情变得咬牙切齿:“母妃那么一个温柔之人,如何会私藏巫蛊,诅咒先帝,在被赐死前,还念念不忘对朕说不要记恨,不要活在仇恨之中,可是,被那个女人养在膝下十八年,天天对着杀母仇人的脸,不能反抗,让朕如何不怨,如何不恨!”
“皇上…”王琚在身边默默地掉着眼泪,这十数年来皇帝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之中惶恐度日,他一清二楚,都陪在身边,一同经历:“您现在是皇上了,天下再没有人能踩压于您了。等到咱们打退了齐暄兵起,再好好整治超纲,在此之前,奴才,跪请圣上,保重龙体啊!”
就在两人说话之际,殿外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臣,赫连城,请见圣上!”
抬眼处,就见赫连城一身常服,手中托举着件物什,红巾所盖,看不清晰到底是什么,正跪在早已无人把守的殿外。
“赫卿,近前来说话。”皇帝这么说着,但依然保持着瘫坐的姿势,王琚擦擦眼泪,往后退了退,在这个时候还愿意进宫面圣,且规矩行礼之人,除了赫连城,恐怕也再没有第二个了。
“如今狼烟四起,起义之兵,剑指陪京,恐再有几日光景,便会兵临城下,臣,受先帝委任,赐不归甲与无鞘剑,誓守不怠。当任期间,亦曾屡次谨言不得志,深负皇恩,不敢再得甲剑于府,特来归还。另参臣老矣,有心无力,请一同解甲归田,辞官耕种,祈佑我朝,日月同辉,愿我主圣上,天地同寿。”
赫连城说完,大殿之内安静无声,半晌之后,衣服摩擦之声,窸窸窣窣地响起,皇帝站起身来,走到赫连城面前,伸出的手微微颤抖,猛地一下揭开物什上遮盖的红布。这一个动作,似乎耗尽了他很多气力,胸口剧烈地起伏。
那红布下面,是精心养护的甲胄长剑,还有收折整齐云凤四色花锦绶,下结青丝网,好似不曾穿过一般。
“爱卿此行,特来辞官?”皇帝拿起那柄无鞘剑,仰头举起将宝剑与远方的阳光比在一起,耀目生辉,自嘲道:“竟然连你,都不肯帮朕一把,还说什么如月同辉,天地同寿,莫不是来,看朕笑话的?!”
龙吟声起,剑锋随着皇帝的一声暴喝,将赫连城捧着的托盘一并掀翻在地,除了不归甲,全部一分为二,散落在地上,叮呤咣啷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上回响,剑锋抵在赫连城胸口不到一寸的距离,左右摇晃,一如皇帝那颗不知何往的心一般,摇曳无主。
赫连城还保持着正跪的姿势,利刃当前也不动声色:“能看您‘笑话’的人,当只有您自己,能决定是否继续这场‘笑话’的人,也是您自己。当您将目光都投放在别人身上,埋怨世道不公之时,可曾想过自己,又为了反抗,做过些什么?”
皇帝怔愣,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看着赫连城一口气说完,谢恩后,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身影渐渐地消失在了殿门前一片光亮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