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凫山有一个雪字,然而此山不高也没有多少雪。在两国边疆的长线白带中,雪凫山的位置已经有些脱离雪域长线,要用地图的分层设色来说,便是带了点青色,从沂江一路行进来,海拔不停地在走下坡,自然相对的,空气中的含氧量也在慢慢变高。此间呈三面环抱着盆地,环抱着,阻挡着这最后一缕寒气,在这逐渐平和的天地间显得很突兀,就仿佛潮落不断平缓退去的海面上突然的一处跃起,自然会惊得前来冒犯的后来者荡起千层涟漪,实属易守难攻之地。
照这架势看,乎吉成汗柯不是知道了楚军有抗高反的药,就是当真想好好打一架了。
“谁来陪我戏耍?”那天对岸站着威风凛凛的男子戏谑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翻飞舞动的黑色披风隔岸投来威仪霸气,不知为何,李布依觉得这样的男人好像生来就是为了游戏人生,游戏他自己的,也游戏别人的。
李布依手里捏着一封大蛮的战书,眉头拧成一团。她终究还是年轻莽撞没有经验,战场上太多纷扰她都参不大透,譬如这封战书究竟何意,李布依除了游戏人生外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乎吉成汗柯邀战,在雪凫山顶单挑。”李布依闷闷道。
“他之前不是还瞧不起女子?”李布依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上一脸崩溃状。
茯苓双手环胸冷脸站在一旁:“我劝你还是别去,打不死别被打残了。”
李布依一脸你说得好有道理,郑重地点头:“不错。现在的我也不是能说死就死的路人甲了。虎符在手,大任在身,自当谨而慎之,谨而慎之。”
更何况……
那时还在沙川。楚绍元带着李布依在他幼年生活的小屋边,煮茶习武论兵法。
“布依的法则里,诸多计谋,不如以逃为上策妥当。”楚绍元悠悠道。
“哈?辛辛苦苦习武十多年,不干上一架就逃,岂不遗憾失了血性!”李布依满脸不满,接过他刚沏好的茶,一饮而尽。“啊烫烫烫。”
再沏好一杯茶,楚绍元用他冰凉的真气在茶面上轻轻一挥才递给她:“失了血性有什么?血可流,骨可折,头不可断。”
李布依白了他一眼:“想不到九洲大地一直谣传高尚廉洁如你,居然也会说出这样没骨气的话。”
楚绍元继续沏茶,口气悠悠:“外人所传,本就不是我。面子丢了,我可以打回来,命丢了,我便是通天之力,怕也乏术。”
他继续道:“遂霄凌空虽是顶级功法,奈何你阶别太低,到七层为止又皆为护身功法,”他闻了闻着手中的茶,犹豫了一下将它倒了,“你不逃遇上强敌怎么办?甘沦为沙袋?”
“布依,人生那么长,总有一刻你要自己承担。”
“不过,”他一套沏茶的动作行云流水,眼角闪过一丝几乎来不及捕捉的笑,“你既然投奔我,我自然对你负责。我在一刻,便守你一刻。”
思念到这里,画面似乎还在昨天,画中人的一言一行,一颦一蹙都是那样清晰,只是,人已经不在。李布依端起一杯凉茶,将苦涩的笑埋在了茶杯里。
……
狼烟起,征战的号角响彻雪凫山底的平原,没有丝毫寒暄和停顿,一上场便兵戎相见。
北漠军早已等不及报这个仇了,空气充足得让人舒服,自然是杀开了眼,片刻后就与大蛮军绞在一起厮杀,不愧是北方驻守边疆的战神军,胜率一下子就倒向大楚一边。
可是,李布依渐渐发现哪里不太对,北漠军是矫勇,但是,气势和力度都在隐隐走下坡,战况一下子就颠倒了来。
“这是怎么回事?”论体力,李布依曾亲身体验过漠王训练的苛刻,那这被北漠王手把手带得壮大的军队,绝不可能在刻钟便萎靡。
她疑心是不是食物或水出了问题,但这都是专门的厨娘提着脑袋负责,何况每次做饭前食物和水都有专人检验,这自然不是问题。
难不成是风水巫术一物?但这世间修到神界的人屈指可数,况因有背于自然常理,他们惯居于自己的世外桃园,怎会来理睬人间的战火纠纷?
那是为何?
仔细寻思一番,李布依大吃一惊。
是这天地间充斥着的,伸手捉不着,眼睛看不见的——氧气。褪去空气稀薄的不适,迎来的却是氧气过剩的倦氧。
李布依大叹不好,万万没考虑到这茬。
大蛮的军队屯聚等待于此很久了,已经过了从缺氧到倦氧的过度期,早是精力充沛,而北漠军却恰恰相反,先是被缺氧折腾得浑身乏力,现在更是被突如其来的充足氧气喂得四肢倦懒。
大蛮退军摆的这道,正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以退为进了。
战场之厮杀,战术与诡谋,岂是这还带着情愫的初生牛犊李布依,能尽数参透的?这样便是被乎吉成汗柯狠狠摆了一道。
“乎吉成汗柯,好恨。”李布依骑马站在小坡上观战,双眸紧跟着乎吉成汗柯,这位大蛮的战神,看着他挥刀砍人如收割田园麦穗,秀眉不由得拧成一团。
“天时地利已尽皆被对方所占,唯独只剩这人和。倘若敌军主帅如此矫勇,我军必然怯弱。那就是这人和,也被敌军占了。”楚千平站在李布依身侧说得很是担忧。
她不愧是战国的公主,自小读过多少兵书,因为性乖巧得幸看尽多少权谋。因此,这样的战局,她倒是说得一丝也不差。
楚千平所言正是和李布依心中所忧契合。然而,却该怎么办?
“不行我得去。”李布依深吸一口气,一甩身纵马投入战场。楚杏宁着翩翩霓裳于小山坡上,如隔世仙子。她此番的任务是保护好自己以及看好李布依,别让她性子一冲就上了战场,可是她双手垂在身子两侧,并不打算阻拦。
“布依,你不像我,有些恨,要亲手抒发出来才好。酒入肝肠,愁更长。”
李布依纵马投入战场,普林遥遥就看见了她,一句他娘的挥刀挡过冲上来的大蛮军打算去接应李布依。然而,李布依纵马跑得极有目的,忽视他直冲战场垓心,她的目标是垓心的大蛮主帅,乎吉成汗柯。
普林是这东北隅阵法的核心,自然不能自毁阵法去关顾阵中央,只得往地上唾了口唾沫又骂了句他娘的。
……
李布依一路飞驰,一阵一阵的热血上涌。她再次用真气包裹着声音,从一个喇叭状的器具中传出:“我大楚的猛士们,你们想再输一次吗?”
“我大楚的战神们,你们不想讨回北漠王和你们同伴的血债,为他们报仇吗?”
她深深吸口气,大喊一声:“杀!”然后将手中喇叭口的扩音器用力一甩,旋转的物体带着锋利的边缘,裹着真气削断了一个在撕战的大蛮军的头颅。
声音突如其来如凌空霹雳,让将士们不由得停了停,但随之铺天盖地而来的,是仿佛施了魔咒般的呐喊:“杀!”北漠军似乎瞬间清醒了,一个个双眼中都泛出嗜血的红光。
这样才配是他们的主帅。
不论处境有多危急,不论计谋是输还是赢,他们的主帅都应该跟他们站在一起,能够和战士同生共死的主帅,才值得他们北漠军燃尽生命为之战斗。
李布依在滔天杀意的包裹下,举枪直冲乎吉成汗柯,乎吉成汗柯轻蔑一笑,一个下腰躲过了刀锋,他的声音很低很霸道:“这才像话。”
……
李布依觉得这辈子没见过这样的无赖,不管是突刺还是扫枪,他那披甲的健壮身体都像一条滑泥鳅,轻轻松松地躲过。但是他只躲,并不还手,口里还不住轻蔑地说着:
“你就只到这般吗?”
“女人终归是女人。”
“长得不行,权谋不行,打架还不行。你怎么当北漠军的将帅。”
说着,他叹口气,手中长缨枪一挥,直击李布依。
他一直只防不攻,突然的袭击李布依根本来不及设防,长缨毫不留情地刺向她的身体,乎吉成汗柯冷声道:“同样的错连续犯两次,你是要有多无聊。”
却见李布依的身子出现诡异的扭曲,刺出的枪刃擦着她胸前的战甲而过,却有一把刀刃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乎吉成汗柯面前,他只来得及条件反射地一躲,脸上却还是擦出了一道血痕。
遂霄凌空的逃命功法之移行幻术。李布依自然没能修精,长枪刺来还是伤了手臂。
乎吉成汗柯愣了半晌,随即放声大笑,手下的刀枪毫不留情地攻向李布依。
“我倒想邀你去我雪凫山顶的阵营坐坐,看看这大蛮大楚两军交战,自己又不插手是什么滋味。”
玩世不恭。
李布依只来得及巩固自己对乎吉成汗柯的映像,他招招致命,她节节败退。眼看长缨就要刺向自己的胸膛,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布依叫得可响。一把长缨扫入阵来,哐的一声把乎吉成汗柯的枪挡开。
来者一双鹰目,冰冷得似二月飞雪,雄浑的真气外放,武林年少界的第一,此人自然是刘公英。
与此同时,雪凫山上响起了一声号响,这号响不凡,居然能漫过战场,随后从山巅挥出一面色彩斑斓的旗帜来。
李布依只觉得周围的阵型起了明显的变化,越发的迷离和诡异。不知是不是错觉,蛮军顿时士气大增。
李布依大惊,这可是动用神术的征兆?她奇道:“你大蛮,竟能请动避世的神?”
“呵。”乎吉成汗柯挡着刘公英暴雨般的攻击,只来得及一声冷笑,不自觉额上也聚了几滴汗珠。
“不是神术,那怕是大蛮的战术。布依,杀了那个军师。”刘公英冷声道。“乎吉成汗柯我来对付。”
“多谢。”李布依一提枪,没推脱没犹豫,避开他俩的剑锋,借马跑了几步一群人就提着长缨枪包围上来,就要刺她,李布依从马上一跃而起,遂霄凌空的绝世轻功在此处得以大用。
她借着将士们的肩膀,敌军的脑袋发力,一路上飞奔过包围圈仿佛如履平地。也有蛮军投刀枪刺中了她,她身上疼,可是一句话也没说,眼里只有一个方向,山顶。
擒贼先擒王,乎吉成汗柯是个王,但这个王已经被刘公英牵制住了,那么山顶的大蛮军师,便是要杀的另一个王。
战况吃力刘公英没能把话讲明。其实在征战前,杏宁曾彻夜给李布依普及过大蛮的几大战术,其中之一就是远程指挥军队。
大蛮擅养飞禽,大蛮军师可以高坐于战局之外俯瞰两军相战,以号鼓鸣声为示,再放以五彩飞禽为指向,战场上的不定性一下子就可由人为操纵。
据说这个计谋最初始用于他们大楚,当年大蛮,乾陵两国合谋进攻大楚,楚绍元几近兵不血刃地一战成名,靠的就是这个。
只是后来他不再用这个战术了。
李布依很不解,楚杏宁只是抿嘴一笑说:“皇叔是个骄傲的人,用过的奇术,便不会再用第二次。”
后来,后来不知为何就被擅养飞禽的大蛮理所当然地学了去了。
……
李布依跃入雪凫山的一抹青翠中,就有刀枪向她刺来,她这次没躲过,一刀砍在她的左肩上。
“啊!”她没能遏制地一声惊叫,身上穿着护甲,一刀砍得不深,但也能感到身上被血汗打湿。
好在李布依是自幼习轻功之人,自然灵敏非凡,她往旁边一滚,躲开了刀枪。她眉头一拧,记忆里谁的话这样恰时地入耳。
“布依的法则里,逃为上上策。”
打不过就跑啊!李布依撒腿狂奔,她的目标很明确,擒贼先擒王。
再说能打的都下来打来,不能打的才留在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