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佛教传承至今愈发兴盛的疑问,向刘大哥进行了讨教。他想了想,说到:“你这是个大问题,我没细想过。但是,就我的理解,也许可以这样思考。你所说的文明消失的现象,其实就是生活生产方式所积累的思想行为习惯特征,所有思想行为习惯,都是附着在生产生活方式之上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以,文明的变迁和消逝,是一个自然现象。但是佛教为什么没有消失呢?这个问题要分两头看。首先,佛教是有变化的。今天的佛教与古印度的原始佛教已经有很大不同了,况且,佛教北传后进入汉地,要随顺众生,加入了很多新的内容,这也有很大的变迁。别的不说,就说戒律。佛祖圆寂前要求弟子们以戒为师,那么戒律肯定就是佛教的重要根基了,连这个根基,也要随传播地点的不同而变化。汉地佛教今天的戒律,主要是百丈禅师制定的,叫做百丈清规,与古代印度的就非常不同了。古代印度佛教要求着粪扫衣,今天汉地僧人着百纳衣,就有明显区别。佛教允许变化,这是它生存长久的原因之一。但是它又有不变的东西在。比如,佛教基本经典两千多年没有变过,从古至今都是修行的基本依据,为什么这可以不变呢?因为它是佛祖亲口所说。或许还有一个原因:它是真理。而真理是不变的。只有真理才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才能够至今不被人推翻。”
刘大哥的推论,或许有道理,但我觉得还不够充分,难以一时说服我。
此时我也想出了一个新的理由:“佛教解决的问题,生死问题、烦恼问题、心灵问题,只要人类存在,这些问题都存在,这是不是它富有生命力的原因呢?”
“你这是问题导向,也是思考的角度之一,也许吧,我没有悟道,我也不能透彻地解释。当然,如果我悟道了,也无法将绝对真理说出来。”
他这样一说,我觉得不可理解。既然知道真理,为什么说不出来,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为什么说不出来呢?既然明白真理了。”
刘大哥说了一句文绉绉的话:“言语道断,心行处灭。”
这句话我从来没听说过,赶紧问到:“这句话,什么意思?”
“这是古人说的。古代悟道的禅师,从来不直接说所悟之道,因为那个道,说不出来。”刘大哥说到。
“是道可道、非常道的意思吗?”我联想到《道德经》,虽然“非常道”,但是毕竟“道可道”啊,下定义不行,打比方应该可以吧?准确描述不行,语言形容一下也行嘛。要不然,谁知道我悟出来的,是不是道呢?
“佛陀曾对弟子说:止!止!吾法妙难思!什么意思呢,佛法连思维都不许可,难道是可以说出来的吗?这境界,叫做:不可思议。”
我产生了大疑问:“既然不可思议,那师徒之间如何传承?悟道之人如何交流?是否悟道如何判别?如果没有标准、没有交流,那岂不是坠入哲学上的不可知论?”
刘大哥笑了起来:“你这个疑问我也有过。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师徒之间如何传承。既然师父无法将自己的成果通过语言教给徒弟,那么徒弟学什么?怎么学?其实,所有佛法都不是师父传给你的,而是你自己修到的。师父只是指路人,走路的是你自己,师父虽然到达了目标,但那只是他个人的事,他不能背着你一同到达,你只有自己走到,才看得到最终的风景。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靠各人。师父给你一个敲门砖,但打开门的,只能是你自己。所以,师父不必告诉你最终的风景,只教给你道路的方向。当然最终的风景如此广大纯净,师父用语言也形容不出来。第二个问题,悟道之人如何交流。悟道之人交流的话语体系,是外人无法明白的。举例,两位高僧的对话。甲说:问佛祖西来意。乙答:庭前柏树籽。这是什么意思?只有他两人知道。打个比方,比如我两个人都到过天安门,我两人如此对话。你说:墙上的油漆又变厚了。我答:但是门上的铜环还是旧的。没到过的人听了不知所云,但我俩都到过,所以,我们很清楚对方的意思。要是一个外人问,你们在说啥?我们回答我们在说天安门。别人就问,天安门在哪里?具体什么样?你们所说的部位是什么特征?我们解释不清楚,甚至我们画个图也无法准确说明,对不对?”
他这样一打比方,我就非常明白了。一个天安门都无法准确用语言表达,何况那神秘广大的悟境。
他继续说到:“第三,悟道如何判断。当年跟随五祖学佛的,有一个叫梅子的尼姑,学习五祖心即是佛的法门。当她学得差不多时,就要离开寺庙,到另一个地方单独修行了,这是必经的阶段,如同闭关。过了几年,五祖想考察她是否悟道。就派出一个和尚到那个老尼那里去访问。这个和尚开口就说:你还在这里抱着心即是佛吗?五祖现在已经改了,改为非心非佛。那老尼骂到:这老头子整天惑乱人心,管他什么非心非佛,我还是我的心即是佛。和尚回来向五祖报告,五祖高兴地说到:梅子熟也!意思是老尼姑已经悟道了。这种考核和认可,不是外行人所能够了解的。到达风景的人,只需要问一个细节,就知道别人是否到达。还是以天安门举例,假如我跟你说:天安门下面走路的石板是新铺的。你会骂:放屁!还是旧石板。如此细节拷问,就可断定真假。”
新的问题又开始产生:如果我们到的不是佛说的风景,而是误入歧途,到了另一片风景,那我两个倒是互相印证了,但与佛的境界差之天远,如何避免这个情况呢?
“万一我们都走岔了路,到了一个山寨版的天安门,我们如何判断真伪呢?”
“古人对此有多种办法,各处参访,以求更多印证;通过做事,看能否事理相应。仅从道路上讲,各个门派都有印心的经典。”
“什么叫印心?”
“佛法的成就就是心的成就。佛法的道路就是心的道路。印心,就是印证心是否走错、路是否走偏。在汉传佛教最著名的宗派禅宗而言,在五祖以前,都是以《愣伽经》印心。六祖以后,改为《金刚经》印心了。至今,《金刚经》本身还有法力,你没入门,我不细讲。当然,佛教中有一个修行道路大全的书籍,你可以看一看,从哲学到方法,从世界观至心灵细微处,都可以找到修行的原则和理论,所以我叫它修行大全,犹如字典,凡有不懂,可及时查对,这本书叫做《愣严经》,你可以自己看看。当然,每人都可以得到一些收益,但就是最伟大的僧人,也无法穷尽里面的修为方法。”
好了,这是今天最大的收获,我终于知道我应该看什么书了。
妍子关于拜师的问题比较纠结。文大姐告诉她:“不是每个师父都适合你,你也不适合所有师父。弟子找师父难,师父找弟子也难。所以,这得看缘分,当然,只要你积极寻找,缘分总是会到的。”
妍子有点急:“那我要始终没有找到,该怎么办?”
文大姐笑着说:“小高你不要急,其实所有学佛的人,真正的师父只有一个,叫本师释迦牟尼佛,看他的经典,就是学习佛法,多看,看不懂就念,就这么简单。他圆寂前告诫我们:以戒为师。你可以尝试自己按基本戒律生活,从改变生活和心理习惯开始,如果碰上了具体的上师,基础就很好了。这就好比学前班学得好,上小学成绩的进步也就快。”
“那你再说说戒律。”妍子高兴起来。
文大姐突然严肃起来,回头望了望供在桌上的佛像,表情中仿佛还有畏惧的成分。她正色说到:“所有戒律的传承是非常严肃的事情,有资格的要求,有仪式的规范。首先声明,我没资格传戒!但是,我可以给你们介绍基本的行为原则,大致上符合你们现在的实际情况。”
看见她的表情,听到她的说法,我们也不得不严肃认真起来,端正了态度、端正了坐姿。
“你们生活在内地,按内地居士的基本要求,你们平时要尽量在生活中不要做以下几类事情:杀、盗、妄、淫、酒。所谓杀,你们吃荦,但你们尽量不自己杀,这应该做得到。实在不行,你们可以多放生,做些功德。但是放生,也是要有技巧的。有的人为了赚钱,故意捞些鱼虾让你们买去放生,等你们放了,他再捞回来再卖,你这就不是放生,是杀生了。所谓盗,就是不偷盗,于公于私都不要做,我相信你们做得到,包括平时故意占公家或别人的便宜,也要克服。所谓妄,就是不妄语,不乱说话,不心口不一,不要用语言欺骗别人,也不要说大话、假话等。所谓淫,是指不邪淫,夫妻之间是正常的生活,但不能在外面乱搞。我看你们夫妻现在感情好,估计你们做得到。酒,这个要控制,尽量少喝,因为它会让你丧失理智,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妍子听得仔细,频频点头。我继续问到:“还有没有对自己有帮助的事情呢?”
“有,就是前行和加行,你们没拜师前,可以做一做。比如,坚持打坐。在没拜师之前,如果打坐出现什么现象需要咨询的,可以打电话问我们。你们还要多做善事,培养平等慈悲的情怀。记住,大乘佛教的根本,就是慈悲,无私地帮助他人,是所有菩萨的共同特点。”
离别的日子就要到了,妍子已经与文大姐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双方依依不舍,不可尽述。我和刘大哥倒很淡然,因为,我的一生都习惯了告别,只是记住了这一对夫妇,他们过着他们想要的生活,精致而充实,这简直达到了我所能想象的理想世界。
我和妍子先到大理,因为我们订的是大理的机票。她坚持要到鸡足山去一趟,要去看看文大姐到过的祝圣寺。
鸡足山距离大理不过几十公里,租车到达,不过一个多小时。
这座山从形状上看,前面三座山峰并排,后面一个小岭,仿佛如一只鸡脚的四个爪子,所以山因此而得名。这座山的最高峰海拨3320米,但由于处于云贵高原的红土地上,地面海拨就是1440米,所以相对高差只有1900多米,从远处看,没有玉龙雪山那么高耸冷峻,但更为秀丽迷人。
这里是徐霞客喜欢的地方,他曾经两次登上此山,并撰写了最早最权威的《鸡足山志》,他写道“东日、西海、南云、北雪、四之中,海内得其一,已为奇绝,而天柱峰一顶一萃天下之四观,此不特首鸡山,实首海内矣!”
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旅行家,他对风景的赞美也是最权威最可信的。如果你没到过鸡足山,你会以为他在吹牛,但你一旦到了,你会体会到与徐霞客一样的震撼。古人诚不欺我也。
当然,传说迦叶入定的山门,我们也看过了,虽然只是个悬崖,虽然只因为传说,但仍引来了千百年来千万人的膜拜,可见宗教的影响力。
在这里,我还听到另一个和尚的故事,与徐霞客有关。我也算半个文化人,对徐霞客有天然的崇敬和信任,与他有关的和尚的故事,应该是真实的,不应该是传言。江苏迎福寺的高僧静闻法师是徐霞客的挚友,他禅诵二十余年,刺血写成《法华经》,他与徐霞客结伴西游到湘江,不慎落水,落水之时,他不顾个人安危,将此经举过头顶,保留了经书。后来,在与徐霞客伴游途中病逝,临终前要徐霞客将骨灰带入鸡足山安葬,将这本血经供奉于悉檀寺,并在山上建塔埋骨。这样一个与徐霞客一样伟大的旅行家、与苦行僧人一样舍身忘死的宗教家,他的事迹,可以用徐霞客的诗为证。徐霞客为他写了六首诗,足见两人感情之深。其中一首是这样写的:晓共云关暮共龛,梵音灯影对偏安。禅销白骨空余梦,瘦比黄花不耐寒。西望有山生死共,东瞻无侣运来难。故乡只道登临少,魂断天涯只独看。
这首诗情真意切,也描述了他俩共同游历生活的细节。
当然,祝圣寺是我们重点要去的地方,我们来,不仅仅是来欣赏风景的,也不是来重温迦叶的传说、熟悉虚老和尚的功绩的,我们只是来看看文大姐膜拜的地方,看看手上的沉香木佛珠供奉的地方。
祝圣寺原来是明代的迎祥寺,位于钵盂峰下,在鸡足山最中心的位置。虚老和尚请求光绪慈禧颁旨重修,得到了朝廷的资助和大量民间的捐赠,经过十多年才完全建成。所以,此寺显得异常宏伟、规模庞大。大雄宝殿正中供奉如来佛像,妍子和我都跪拜如众。两边的五百罗汉贴了金身,看得人眼花缭乱。后面的如藏经楼、藏珍楼,里面的宝藏据说十分珍贵,但最引起我们兴趣的,还是那口铜鼎,本来就大,看介绍,约有三千多斤,还竖在月台高处,显得异常巨大。
金顶寺本来不是我们去的重点,但来都来了,最高峰还是要去的,况且,我在别的团的导游那里听到,上面还有愣严塔,我就来了兴趣。这与刘大哥介绍的《愣严经》有什么关系呢?
上得金顶,才知道徐霞客没有骗人,云蒸霞蔚、光映霓虹,此峰孤绝,此寺金光。
在此之上,望见云海翻滚光亮逼人,金顶洒金,古塔梵音,如仙山圣境,不敢稍有不敬。我帮妍子照相,妍子也采取肃立姿势,并没有她平时照相喜欢的故作姿态。
先是以云海为背景,但有点逆光。我们调整了角度,以塔和云海之间为背景,将人取景在中间。这样虽然避开了逆光的影响,但缺点是,许多游人在镜头里晃荡,画面显得不太干净。
我们不慌,我架好三角架,将相机固定上,调好焦距,等。因为我们看见游客并不多,等这批游客下山了,我们就可以安心拍照了。
终于,这批游客开始下山,下面的游客还没上来,抓紧时间,让妍站好位置,我盯着镜头,准备拍摄。
突然,我眼前像被人猛击了一下,闪出金星,妍子身边,多了一个人,就是她!那个在翠华山吹口琴、让我看到仙山圣境的大姐,那个在崇圣寺对我微笑、让我抛开妍子云追她的人。她仿佛从云海中飘来,也仿佛从这愣严塔边突然冒出来,慈祥地看着妍子,也仿佛对我微笑。我突然意识到,我得赶紧按快门,我连按了三下快门,来不及抬头,将相机设在连拍状态,又连拍了一组相片,我想留下这奇异的瞬间。
等我抬头,想和她打招呼时,突然发现,她不见了。
她不见了,她出现过吗?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愣住了,在愣严塔边。
“哥,还拍不拍了?怎么净发愣?”
妍子的喊声把我惊醒,我顾不上,四处寻找,没有找到这位大姐的身影,她消失了。
过了半天,妍子已经来到我的身旁,问到:“想啥呢?哥,你走神了。”
“妍子,我又看见她了,就在你拍照的时候。”
“哪个?你看见谁了?”
“就是她,翠华山、崇圣寺。”我最简短地跟妍子说,眼睛还在四处寻找。
“啊?她又出现了?”妍子也大吃一惊,她说到:“你是说在我拍照的时候?”
妍子的问话提醒了我,我赶快对妍子说到:“照片里应该有,我拍了好多张。”
当我们一起对照片回看的时候,发现那些照片几乎全部是一团光,没有她的一点影子,连妍子的形象,也没拍下来,就是一团光。
曝光失败?不可能啊,我的设定,我反复检查,是正确的啊?怎么可能?难道当时都是我的幻觉?
“妍子,当时你离我也不远,你身边有人来过吗?”
“没有啊,当时就我一个人。”
“你听到我按快门的声音吗?还有连拍的声音?”我们相机是日本产的,按快门是有声音的。
“听到过,有你按快门和连拍的声音啊,怎么,没拍下来吗?”
“设置没有错啊,怎么没拍下来?这什么情况?我幻觉了吗?”
我想了一会,估计不是幻觉,就是没拍下来。我问妍子:“还拍吗?”
山下的游客又上来一批,镜头内人影闪动,妍子摇了摇头:“不拍了,哥,你又看见她,是真的吗?”
我也不知道真假了,难道,我真的有幻觉吗?
不行,也许是相机坏了,我要试验一下。相机设置不变,妍子位置不变,我又拍了几张。回头一看,好好的,效果正常。
下山途中,我反复在思考这个事情。如果完全是假的,但相机怎么会那么巧,同样的角度同样的光线同样的设置,在她出现时,就只有一团光?她不在镜头内时,一切正常?
我反复回忆她出现和消失的轨迹。她应该不是跟随旅游团的,因为当时那个旅游团已经下山,她没有跟随。她出现的角度,也是奇怪的,因为,她不可能从悬崖下的云海中来,那是神仙。她也不可能从愣严塔的背后突然出现,因为我们已经绕塔好几圈了,只看到那个旅游团的那些人。她出现的角度也很奇怪,她不是从妍子侧边过来的,仿佛突然出现在妍子身后,然后来到妍的身前,如果把妍子与相机之间连成直线,她行动的轨迹就在这条直线之上。
如果不是幻觉,她是什么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