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在扫墓时彻底的伤心过后,仿佛变得轻松起来。她跟表婶俩低声讲她们过去在村庄的故事,舅舅和表叔在谈论气候与庄稼、田地与蔬菜。这是一首田园牧歌的夜曲,看起来是那么熟悉和美好。
但是蚊子是个大问题。在家中最好的床上,我和妍子躺下不到五分钟,都觉得受不了。被褥好久没晒了,味道确实特殊,蚊帐有几个破洞,根本防不住蚊子。你咬就咬吧,还嗡嗡直叫,搞得人心烦。你专门咬我也行,你还挑食,专门找妍子这细皮嫩肉的下口,真没办法睡下。更促使我们离开的,是厕所,农村的厕所是真正的粪坑,不仅臭,更是危险,这不行。我跟妈说了一声,我们决定到车上去住,我妈笑到:“我说不行吧,农村就这条件。你们也该去车上住,那么多东西在车上,要人守。”她扎了一个火把,我点着拿在手上,在黑夜中,牵着妍子出门。
过河时,我一手抱着妍子一手举着火把,踩着墩子,惊险得很,但妍子根本没有惊吓的感觉,她好像很享受这个过程。过了河,上坡,我牵着她,慢慢走,怕不平的小路扭伤了她的脚。她突然不走了,蹲下,我问:“咋啦?”
“哥,我想上卫生间。”
“好吧,这里没有卫生间,这里就是大自然。就地解决吧,你扶住我,拉田里。”
“就这里,人家不好意思。”
“除了我,你以为还有第二个人吗?别人看不见,因为根本就没有别人。”
“这不文明吧?”
“哪那么多废话,你这是在为庄稼作贡献,是好事。”
她忍不住,解决了。
她起来后,捂着脸,不好意思。我说:“认真些看路,免得走滑了。”
“哥,刚才我丑死了,你没看我吧?”
“没看。看了又咋样,你是我老婆,老公不能看吗?”
她打了我一拳,继续走,终于到了车子边。我们上了车,打开灯,一切正常,她简单地在卫生间处理一下,洗了个澡。出来,我帮她被蚊子咬过的地方擦了点药。然后,我也去洗了个澡。
从卫生间出来时,妍子已经把车上的灯关了。今夜无月,星光微亮,夜色阑珊。我打开一扇窗,拉下纱窗,微凉轻风进来,整个人变得非常舒爽。
我再一次闻到这熟悉的田地气味,下面水田里偶尔有水泡破裂的声音,传来稻田的气息;上面还有玉米地,玉米叶子有时沙沙沙地响。
这是我熟悉的土地,我熟悉她的每一次呼吸;这是我从小生活的山,我熟悉坡上每一颗暗红色的砂砬岩。当我和我妈释放了苦难的记忆后,那生命的本真和儿时的初心,又浮现出来。在这个夜晚,万物生长,众生欢乐。蚂蚁估计进洞了吧,它们要分享白天的收获;蟋蟀们在谈情吧,刚才对异性卖力地呼唤有了成果;青蛙们、蟾蜍们,你们在干啥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干好事呢。燕子们、喜鹊们,你们在干啥呢?是不是睡觉时,还要睁开一只警惕的眼睛。猫头鹰最讨厌了,你估计正蹲在对面的树上偷窥吧,别以为我不知道,晚上你看得清。看就看吧,我也不怕,老公和老婆睡一起,你们不也是一样?
妍子抱着我,微凉夜风中,她的皮肤温暖而油腻,真是一种享受。我们没穿衣服,我们纠缠在一起。我们在夜晚星空的微光下,听着夜,附和着众生欢乐的节奏,与自然共振。越来越大越来越响越来越浑,山洪暴发时裹挟泥沙向地底冲去,狂风摇动着整个山体,闪电虽然是预告了,但炸雷来得还是让人惊悸,但这些巨大的声音,都比不了众生的欢乐,它们和我们一起,在夜晚歌唱,在交媾中生生不息。
一阴一阳谓之道。
我们都没有说话,我们晓得彼此的心意。
什么时候睡着的,什么时候醒来,我们都不知道。直到手机响起来,才发现我妈催我们回去吃早饭。我们洗漱整理好,又从小路走回去。
在路上,我对妍子说:“老婆,昨晚才是我们真正的婚礼。”
妍子笑了笑,低声说到:“你终于是我老公了。”说完,她踢了一脚路边的一个石子,我们看着它滚到了下面的小河里。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因为这么久了,她都明白,结婚是一回事,真正成为夫妻,昨天才开始。回乡是对的,绝对治愈系。
那条小黄狗又站在河对岸,吐着舌头望着我们。妍子一点也不害怕,还对它做了个鬼脸,妍子在我前面,自己一步步跨过墩子,很熟悉的样子。我想,那小黄狗的母亲一定是原来迎接我妈的那条老黄狗,故乡的传承,不仅仅是人,还包括一切有情众生,还有山、河、庄稼和土地。
吃过早餐,我们上路,告别时,妍子主动拉着表婶的手,象农村妇女一样,说些告别的话语。在他们的目光中,我们翻过了山坡,上到了车里。
当我情绪我思想贯通时,我说话就不自觉地押起韵来。这是我最纯洁时的状态,此刻,我想,我是纯洁的。
关于下一步往哪里去时,我们进行了讨论。舅舅舅妈也不准备回街上了,因为回去也没人。他们想坐我们的车直接到广东,那里才是她现实的家。舅妈还说:“我们的终点是广东,你们想怎么绕就怎么绕,这福我还没享够呢。”
妍子笑着说:“舅妈,其实我也在享福。”
舅妈看我妈一眼,说到:“你养个好儿子!”
我开车,出发,这一路,就比较长了。到云南,游丽江大理,到广西,游南宁桂林,然后再到达广东,足足二十多天。我和妍子换着开,倒也不费精力。
终于到佛山了,春明早就准备好了,吃饭喝酒玩乐,他也算是有一套。原来与他分别时,他还是个比我小两岁的少年,今天已经当父亲,说话做事一幅成熟模样。那表妹也长大结婚了,女婿也是四川的,同在春明他们厂打工,看到他们都已经长大成家,尤其是听到春明的孩子,按大人的教法,叫我和妍子表叔、表婶娘时,我忽然觉得,我也老了。我想起了外公院子里的表叔和表婶娘,我和妍子差不多也要接他们的棒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杜甫的诗,不是专写高妙的哲理,不是专门为了文字的对仗,更不是雕琢艺术或苦思成章。他写的是普通的每一个人的感受,对任何人、对任何时光。这才是大师,适用于每个人每件事的东西,就接近于道了吧。
道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告别舅舅一家,我们三人从广东到福建再到浙江,走走停停,总算回到了温州。
我把王叔他们搬家的事情联系好后,问我妈:“他们是要电动车还是要换厂?”我妈说他们要电动车,说是老厂搞习惯了,到新厂不一定适应。这好办。当然还有一件事,就是让我妈把我和妍子住的那间房子锁上,不准人进。
回到妍子家,一切都随意了。从称呼上,我自己就觉得习惯,喊爸喊妈成了自然。从生活上,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也不看大人们的眼色,就好比回到自己最熟悉的家里,我的地盘我作主的样子。
妍子的爸妈跟我也随便起来,一会庄娃子一会小庄,没什么讲究,反正亲近感油然而生。不知道怎的,自从回到四川放下苦难,我自己觉得,这里的生活,我最舒坦。
岳父这天拉我下象棋,我水平一般,他水平好些,连下几盘我都输了。他说到:“要说做生意,你比我当年聪明。要说下棋,你不行!”
“爸,你就不要老找我下了呗,你找我这臭棋娄子下棋,不越下越臭吗?”
“我还不是为了提高你,做点自我牺牲。”他的话被岳母听到了,说到:“别听你爸的,他找别人下不赢,在你这儿找感觉呢。”说得大家全都大笑起来。
有时,我妈也被妍子接过来住几天。大家都比较随便融洽,只是有一点,我和妍子都有点不习惯。当我们喊妈的时候,往往有两个人同时答应。
当然,我和妍子的房间也搬了,在二楼顶头的那间房,在我们出去旅行时,岳父岳母就专门对那个房间进行了布置,那个房间实际是三部分组成,书房卧室相通,外面一个露台。更重要的是,它一关门,是独立的空间,隔音效果奇好。卧室里面有个卫生间,有淋浴,露台比北京那套还大些,上面可以摆四张躺椅和一套茶具,当然,妍子抽烟也方便。
有一天中午,我醒来得有点晚,站在露台上喝茶,看见楼下,岳父岳母在下面花园内修剪花木,岳父带着帽子在太阳下修剪,岳母帮他递水擦汗,我突然想起那一次我和妍子的劳动,简直是一模一样的画面。这也是传承,传承着夫妻共同生活的习惯。
他们要回北京了,专门召开了个家庭会议。岳母说“庄娃子,人家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你不是半个,你就是儿。今后,温州这边,全家的事情,从生意到人情,你全部要担起来。妍子,要听你哥的话,莫到处乱跑,莫跟你那些狐朋狗友整天玩,你哥好了,你啥都好。夫妻是一条船的人,好坏都得扶持过。我和你爸看你们现在,很放心,所以,我们回北京,要去打理我们自己的事情。”
岳父对我说到:“庄娃子,我帮你排个序:下棋第三、生意第二,第一是什么,我不说,你也明白。”
“是妍子”我回答。
“错!”岳父的纠正令我猝不及防:“是家庭。”他接着说到:“你过得好妍子才过得好,这就是家庭。”
他们的话确实是过来人的嘱咐,他们自己也是这样做的。
送他们离别时,妍子还哭了。在回来的车上,对我说:“哥,我今天才感觉,我是真的嫁出去了。”她说得对,真的嫁出去,就离开父母了,就有了自己的家庭。
其实,宋姐也是家庭真正的一员。她的家也在温州,我们为了门她也有机会照顾家庭,让她周三和双休日回去,家里的事,要不我和妍子自己搞定,要不把我妈接过来。
王叔他们全家搬到这边来的时候,也没几件东西可搬。一个车子就拉完了。他倒是专门把按摩椅包得严实,拖了过来,放在客厅,他当着我妈的面经常说:“这是庄娃子送给我的第一件东西,从这以后,好日子就来了。”跟着我妈享福,他还是很感激的。
那姐弟俩有了自己的房间,从他们的角度来说,这里仿佛天堂。刚搬进来的时候,他们三天两头呼朋唤友到家里参观,别人问:“你们哪里来这么多钱啊?”他们就答:“我哥买的,他是大老板。”
现在才晓得把我叫哥,脑袋反应太慢,估计也属于智商捉急的类型。
《增广贤文》有言: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有一天,我在工厂工作,妍子自己开着那个跑车去看我妈,车停楼下,刚好遇到二牛带着他两个朋友过来,他马上上前打呼:“嫂子,你来了?”妍子应付了他一下,属于礼貌。结果二牛的两个朋友看到这车就不上楼了,围着它转。二牛倒是没敢开口,但妍子看出来有那个意思,就把车钥匙给了他,说到:“玩是玩,没驾照可不能开。”
二牛其中有个朋友,说到:“我有驾照,嫂子,我们开出去欣赏一圈?”
结果,妍子没法拒绝,就提着东西上楼了。
客人来得多,开支也就大了些,妍子有时也悄悄给我妈拿钱。我告诫过妍子,不要给我妈钱太多了,她是不花钱,但那两姐弟可没见过钱,不能把胃口搞大了,我妈也难得给客人煮饭。
妍子不在意,她说:“这点钱根本就不算钱,给妈怎么了,只要她高兴,我愿意,你别管。”她还搞出一句:“按规矩,家里的事,是不是我说了算?”
我能说什么呢,肯定是她说了算,学她妈,这点最成功。
王叔倒是比较通事理,倒也是告诫过子女,不要麻烦我们,一个人得靠自己努力。我和妍子有一次到我妈家吃晚饭,大梅二牛都在,王叔给我敬酒,我不好意思,站起来先给他敬。王叔对他两个子女说:“你们庄哥靠的是什么?孤身一人到处闯荡,靠的是自己的努力。你们得学学,不要一天到晚指望天上掉个金娃娃。不是说他能力比你们强,就说这修养这礼貌,就比你们强百倍!”
有我在场,那俩姐弟也不敢吭声。
妍子除了对我妈好,对王叔他们三个人基本没有感觉,只是出于礼貌。因为她知道,我的过去和我的基本感情。
有些事情确实变化很快,当我们厂子热火朝天地加工军品时,温州的制造业,因为外贸形势变化及世界经济动荡,发生了地震。
外贸订单突然减少,国内资金紧张,很多厂应收账款收不回来;要不就是有的甲方已经倒闭,收款无望;要不就是三角债连环套,法院也一时解不了套。有的厂为了完成已有订单,或者保持生产能力,找银行贷款,全国的钱都紧,哪有钱贷给你。找老乡凑份子,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有的冒险搞民间借贷,结果被政府判定为非法集资,有了轰动一时的吴英案。有的借黑社会把持的高利贷,利息都没还上,厂子就抵押出去了。现金流,带头企业生死,教科书上的道理在身边真实发生。
在商会的集会中,每次都能听到有熟悉的厂子倒闭的消息,一部分是订单少了,老板主动放弃。更多的是资金链断裂,被高利贷压垮。听说还有房地产商跳楼的,温州已经出现了好几个烂尾楼盘。
楼盘烂尾对温州人刺激最大,想必温州炒房团的声名在外,房地产是一部分温州老板心中的金矿,金矿都倒了,还有什么盼头?
这商会中也有老板想借钱的,好在他们与我的交往不深,不好意思找我开口。与岳父交往深的,我岳父又在北京,推说生意给女儿女婿了,他们现在已有的钱都投资了养老院,意思也很明显,道理说得过去,不得罪人。
也有人鼓动我收购别的厂的,我保持了警惕。我是这样想的,我这厂子虽然日子过得好,但也没那么多钱,我自己不可能进行并购,找岳父借钱,更不对了。况且,我知道,即使在温州制造业好过的日子,那些厂都经营得不太景气,我收购它,即使今后做起来了,利润率又能有多高呢?我学过一些金融知识,资金收益率,是考虑并购时的重要依据。
我们这厂现在活得好是偶然的,因为争取到了军队订单,我觉得这个行业,如果不进行技术升级、产品升级,仅靠代工,利润已经很薄了,不具备大举投资的潜力。
投资的关键还不在于价格,更在于标的本身创造利润的能力。如果是一个烂苹果,哪怕原来是一块钱,现在卖一分钱,也是贵的。它反而会把我原来那堆好苹果变烂。
王叔他们厂就是这样,不是没有订单,而是因为资金链,虽然没有垮,但是也要面临减工资、裁员。王叔有技术,裁员轮不上他,但大梅二牛就不行了,普工,当然是在裁员的第一批。看样子,只有走第二条路了。
当妈跟妍子说起这事时,妍子就自打包票地答应了。她给一个离我妈家近的那个协作厂打电话,人家当然一口答应,安排了这姐弟俩,并且还定了一个较高的工资标准。但我总觉得,人家厂这样定肯定不是单纯讲感情,估计今后在某些时候,我们得付出代价。
我不是不讲人情,但也要讲到正确的人。“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这是大概率情况,像我与班长那样的人情,却是偶然的难得的小概率事件,所以显得珍贵。我也不是单纯从感情上不喜欢这对姐弟,而是,按我的经验,一个贫穷的人,在他贫穷的时候,他也许把自己的心可以安然在固定在一个狭小的范围,优质着低水平的安心。但如果让他突然尝到富贵的滋味,他就很难控制自己的内心。
有一个电视节目叫《变形记》,写穷人与富人交换孩子,生活一段时间。我觉得,让富人家的孩子到贫困的农村体验艰辛是有意义的,但我很为那穷人家的孩子担心。当他们尝到富裕的滋味后,他是不是被欲望点燃,看不起自己的家乡,看不起身边的亲人。
小苏是个聪明的奋斗的人,他也曾经在初富的道路上摔倒过,他醒悟得快,还有李茅和我的帮衬和支撑,他才平安到达今天的状态,我不知道,这姐弟俩一旦尝到,妍子利用关系给他们的待遇,是不是欲望就一发不可收拾,这是有教训的,我有点担心。
当然,另一方面,我更不可能为了让我妈好过,迁就地拿钱养他们两个闲人,如果是那样,人的欲望被懒惰激发,更会垮得快。况且,他们是我什么人?我还没那么贱,他们也应该有点自尊。
毕竟他们是在工作,也比光拿钱好,现在怎么办呢,只能这样吧。
小苏那边进入最火热的状态了,出贷量越来越大,随着规模的扩大,成本也就降低了,利润率也越来越高。妍子的酒吧,生意也不错,看来我们没有找错人。
但我有一个奇怪的想法,联系到无人的农村、变动的温州和火热的北京,资源的集中度是不是将决定中国经济的未来?今后的中国,会出现完全无人化的农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