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长来电话:“小庄,还记得那个山果居吗?”
“记得,不是你上次带我去的那个农家乐吗?”
“今天你如果有时间的话,我带你到那个地方去一下,今晚他们有活动,我们去凑凑热闹。”
“好的,我的车被小池开走了,你有空来接我吗?”
“好的,我下午来接你,不过,我准备在那里住一晚上,你行吗?”
“有什么不行?”我挂完电话,给小池发了个短信,她回到:“好好考察居住环境,下次我也要去。”
我觉得比较奇怪,因为班长是一个不爱凑热闹的人。他今天有这么大的兴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活动呢?
下午三点多,班长就开车过来了,我上车,他问:“住一晚上,你什么都不带吗?”
“需要吗,我们当兵的,别说住一晚上,就是住三天,也不换衣服不洗澡的,你估计也没带什么吧?”
班长笑了:“看来我们都一样,带东西麻烦。”
“当年队长不是说过嘛,哪样的班长带哪样的兵,我是你带出来的,你看。”
我们都笑了起来。
班长在车上对我说了事情的原委:“你知道,最近我都在那个养老院的工地负责,金总缺一个司机兼保镖,我就到处物色,最后,王排长,就是后来的王参谋,介绍了一个人。”
“扒长!怎么哪儿都离不了他?”我说着自己也笑起来了。
“他现在已经是队长了,他推荐了一个退伍战士,他带过的兵,重点是有驾照,更重要的是,那个战士是家传武术,更更重要的是,他现在就在北京一家搏击俱乐部打工,这就是北京人说的:巧了!”班长模仿北京人说话,但说得不太地道,有一种特殊的滑稽效果。
“王排长都当队长了,部队变化真快啊。”我感叹到。
“王排长告诉我,那个战士姓董,是河北沧洲人,从小习武,在部队进行的散打比赛中,经常拿支队第一名。小伙子品质好,又机灵,本来可以留在部队多干几年,但听说他师父在北京开了家搏击俱乐部,要他回来帮忙,他就退伍了。我听说后,到那个俱乐部看过他,觉得小伙子不错,就给金总推荐了,现在,他已经到金总那里上班了。”
“人家在师父开的店子上班,怎么被你拐来了?”
班长解释到:“他师父弟子众多,原来刚开业的时候,需要小董,现在他原来的许多弟子都来北京投靠他,俱乐部生意也就那样,所以弟子们多了,待遇也就不高了,我跟他师父商量时,他师父也表示同意。我问了小董的意见,小董觉得与其在俱乐部与师兄们抢饭吃,不如自己在外面挣点,过年过节有条件孝敬师父,况且,他在那里当陪练,身体也经常受伤,这样下去也不是个长久的办法,于是就对到金总这里工作表示了兴趣。”
“原来是这样,那他师父也算是个好人,这么多弟子来,他都给饭吃?”
“这是一个老派的师父,我跟他接触后才知道,武术界的传统依然存在,就在他师父这样的老拳手那里,仍然看到武德古风的延续,我也向他请教过一些关于格斗散打的问题,我觉得他是一个真正热爱并研究武术的人,并且具有非常现代非常科学的理论体系,是个值得尊敬的高手。”班长认为的高手可是不多,因为,当年,他在部队部是擒拿和散打的教员,水平相当不错,我的功夫都是他教出来的。
“那你跟他交过手没有呢?”我好奇地问到,内心中有一种争高低的想法。
“不算交手,但搭过手,行家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几分钟下来,我觉得以他这个年龄,还有这种力量和反应,非常了不起,比我强多了。完事后,他还向我拱手,说我是真正的练家子,还对我说:学习了。对我揖了一躬,这样的师父我还是第一次碰到。”
我很好奇,这样一个人,班长都赞不绝口的一个人,应该是真正的高手了,但他现在在武术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位呢?于是,我追问到:“他有什么成绩没有?”
“你是说比赛吗?九十年代倒是参加过全国武术套路比赛,拿过八卦掌冠军,他本人倒没参加过全国的对抗比赛,但他的弟子,已经有两个全国冠军了,曾进入过全国散打比赛前四名的弟子也有四五个。”
那确实是高人,人们说师高弟子强。一个师父带出个别好徒弟,也许是他运气好,也许是他徒弟天份高,但带出这么多优秀弟子,那只能说明师父厉害了。反过来想,小董作为他的弟子,只能在部队一个团拿个冠军,说明属于水平比较差的一类了,也只能当个陪练什么的。
班长停顿了一会,继续说到:“因为小董的原因,我跟他师父接触过程中,也渐渐成为了朋友,有时有空,我也到他那里练练拳,既练了身体、也保持了状态。我原来认识有一个误区,觉得传统武术对现代搏击来说,距离太大,或者说帮助不大。但看到他们的训练方式后,我觉得,武术的底子对搏击训练是非常有帮助的,这算是我的一个新发现。”
“那老师父姓什么?”我问到。
“什么老师父,才四十多岁,也姓董。今天晚上,他要到山果居去参加一个武术界的聚会,我问他我可不可以去参加,他说没问题,所以,我才叫的你。”
原来是这样,经班长介绍,我也对今晚的聚会充满了期待。
车过怀柔,班长看了看时间,说到:“还早,我们到工地看看怎么样?”
我们把车开到养老院的外面,看见场地已经打围,场内的打桩机正在工作,边上有几个集装箱搭成的工棚,挖掘机、渣土车轰鸣,我们看了一会,班长下车去和一个工头模样的交代了几句,就回来了,准备继续开车向山果居进发。
这时,突然看见那个工头跑了过来,班长摇下车窗,问到:“什么事?”
“陈总,你别忘了,明天,李书记家娶媳妇,你安排了没有?”
班长一拍脑袋:“忙起来就忘了,这样,你代表公司去,就开这个车,你那个车给我用,你代表我随的礼,我马上打到你账上去,还有,明天,你给这个人打个电话,你在路边接他们,车队来了,你带路。注意,多找几个人撑场面,穿得体面些。”说完,班长给了那个工头一个名片,那个工头点点头,说到:“那行,我的车钥匙就在车上,陈总委屈一下。”
我们离开了这辆豪华跑车,上了工头的越野车,离开了工地。
这个越野车虽然也不算差,但里面充满了汗味,还有后座上丢弃的脏衣服、水瓶子,一看,就是工作车,不讲究。
我问班长:“明天有人办事,要借车?”
“嗨,村支书家娶媳妇,得罪不起,毕竟在人家的地盘上。”
“一个村支书就这么排场?娶媳妇要用这好的车?我记得我们老家,别说村支书,就是乡长家办事,也有一两台小车就够了,这种车,估计我老家乡长本人都从来没有坐过。”
“小庄,你这就不懂了。你那是什么地方,穷乡僻壤的化外之地。这是哪里?首都北京。这里的村支书,也许跟部长握过手、跟市长拍过照、跟局长吃过饭,天子脚下,藏龙卧虎的,概念完全不同。”
“不管怎样说,他也只是个村支书,也只管一个村的地盘,也大不了哪里去吧?”我还是有点不服气。
“小庄,你还活在农业时代吧。如果说,所有村都是靠农业为主的,那么比较地盘大小还有依据,但是,中国今天所有大城市边上的村,农业都已经不是他们的主要产业了,这些村支书,更像是商业或者工业集团的董事长或总经理,数量级完全不同。”
“是吗?我听说过南街村、大邱庄等明星村,不是也是真正的农村吗?”我问到。
“但是,它们是靠农业挣钱的吗?”班长的反问,让我陷入了沉默。
“农业很重要,它关系我们的米袋子,但从经济效益来讲,在今天的中国,它又是收益低下的落后产业,你听说中国农民靠种粮发财的有几个?只有工业、商业、服务业,才是挣钱的行当,农业,尤其是中国的小农经济,是贫穷落后的代名词。”班长说这话时明显带有情绪,我感觉出来了。
“跳出农村”是他和嫂子的共同理想,这个理想的产生,必然有它背后长期的探索和思考,甚至有长期的痛苦和愤怒的背景。
“那美国,农业这么发达,它的农民不赚钱吗?”我想刨根问底。
“美国的农业,不是小农经济,一家经营数千数万亩土地,才能现代化,才能赚钱。中国的农业,小建立在家庭小作坊的耕作方式上的,零星的土地经营,种不出大的产业。所以,我认为,农业的前途在集约,在消灭农村!”
“消灭农村”这四个字犹如炸雷,让我脑袋嗡的一下,不知所措。这是我永远不敢想象的一个词。
班长解释到:“消灭农村,不是消灭农业,而是消灭小农耕作方式,兼并土地集约经营,让农民不再是农民,即使他在这块土地上劳动,他也只是大型农场的工人或农场主,这样,农业的公司化动作,才会产生效益,才会为现代化提供必要条件。你说,没有正宗的农民,哪有传统的农村?”
他这样一解释,我才理解。所谓消灭农村,就是消灭小农经济的意思。但换过来一想,如果小农经济被消灭了,中国传统文化建立的根基也就改变了,那么,许多传统的东西也终将一去不复返了。
也许,长期农村生活带给班长的伤痛,让班长的话变得有些偏激,我也不想与他争论这个问题,因为我自己也不是专家。于是,我决定从另外的话题谈起:“那个车队,也是你提供吗?”
“肯定哪,钱也是由我们给。金总的好车他也要借,人数的排场我们也要捧起来,我还要笑着答应,表示同喜,这才行。”班长苦笑到。
“不至于吧,班长,你啥时候这样低三下四的?他一个村支书,能把你怎么样?况且,这是合法经营,政府支持的项目,他也不能乱来吧?”
“小庄,凡是做大事,都不能意气用事。和气生财,是古人讲的吧?刘备是英雄吧?那他为什么要三顾茅庐呢?韩信是英雄吧?为什么要忍受胯下之辱呢?我与李书记的交往,根本算不得受辱,还算是不打不相识,也是为了工作方便,我觉得,这样做是划得来的”。
“不打不相识,你们发生过冲突?”
“算是吧。刚开工时,几个仿佛是混社会的人来工地上捣乱,自称是当地农民,说要让我们赔他们青苗费。我记得,当年划拨工业用地时,青苗费早就给了的,这块地早就属于我们了,不存在后期费用。但他们就是不依,非要拦车,不让开工。我怀疑他们是故意来敲诈的,就给派出所打电话,结果,派出所不出警,说是民事纠纷,找当地村支书调解。我正准备给他们村支书联系,有个家伙比较冲动,打掉了我的手机,我一气愤,就回了他一拳,其他几个要上来,也被我放倒几个,这时,不得不报警了。”
“警察来了吗?”我问到。
“来是来了,不过是跟村支书一起来的。村支书说,我打伤了他村里的人,后续赔偿等问题,必须要解决,不然,我们休想开工。”
“那警察怎么说?”
“叫我们自己协调,如果协调不好,警察就要将我拘留几天,还要按规定赔偿医疗费、误工费等。”
“这不是拉偏架吗?这警察也不调查事情因何而起,就随便要抓人吗?”
“在人家地盘上,你怎么办?难道,因为这事,养老院就不办了吗?”二话长继续说到:“我还是有策略的,在警察在场时我答应跟村长协商,等警察一走,我就叫工地停下来,将村支书拉到一旁,单独跟他谈了谈。”
“怎么谈的?”我不知道,这种纠纷,用何种方法最好解决。
“我跟村支书说,你要红道,我们老板认识市里面的大领导,不会怕你。既然能够干出这么大的事业,肯定有原因。你要玩黑的,我也不怕你,我不是老板,不关心这工地好不好建,但是你家我知道,我要阴你的话,你跑不掉。反正,你那几个人是打不过我的。警察把我抓了,赔偿费休想,我是个农民,没钱。但我要是出来了,我一个外地人,把你阴了,你要找到我,恐怕得费些事。”班长说到:“我先给他来点硬的,把他的气势压一压,然后,我再给他来软的。”
“软的怎么来?”我比较好奇,这种处理方法很社会,我以前很少接触。
“我看他表情不那么嚣张了,就明白第一步的目的达到了,我就开始来第二步,来软的。我就对他说,支书你找人来我工地,目的是为了钱,我帮老板打工管理工地,目的也是为了钱。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所以我们可以合作。你找这么多人来,增加了成本,要了点钱回去,还要跟别人分账,不如这样,我们私下达成交易,互相不亏,怎么样?”
“村支书什么表情?”
“他表情有所缓和,犹豫了一下,对我说,我这几个兄弟来了,也被你打了,你这个要给我面子。我说,那没问题。按他提的方案,给那几个兄弟每个人给了一千块钱了事。村支书走之前,还当着我的面骂那几个人:打又打不赢,出来给村里丢脸。当时,听到,我差点笑出来。”
“后来呢?”我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后来”班长笑到:“知已知彼、百战不殆。你知道那个山果居的鲍老板吗?他也是外地人,在这个村办农家乐。他对我很好,我找他请教时,他跟我说了这个李书记的情况,以及他跟李书记打交道时的细节,我才知道行情。当然,后来李书记不敢找他麻烦,主要不是他给了李书记什么好处,而是鲍老板朋友势力强大,当官的、当老板的、文化新闻界的大佬们经常到他这里来,气势上就把李书记吓倒了,他不敢乱来。一天,鲍老板帮我把李书记约到山果居,我们单独谈了一下,本来我提出,每个月给李书记一万元的好处费,让他负责所有事关本地的扯皮事情,书记反倒客气起来。”
“他怎么客气起来呢?是怕了你吗?”我问到。
“那倒不是,人家老江湖还怕我这个年轻人吗?况且,强龙难压地头蛇,对我,他还是有底气的。”
“那原因呢?”我真的不明白。
“很简单,他说他原来不知道鲍老析是我朋友,现在知道了,双方也就是朋友了。既然是朋友,也就不说江湖话了。他拒绝了我每月一万元的提议,只提了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他说他儿子快要结婚了,既是独生子,就想排场些,问我能不能帮他这个忙。我答应了。”
“就这个?怎么排场法?”
“他看我开的金总这个车非常打眼,就提出当天借这个车接新娘,还有就是帮他另外找个车队,大约十来辆一般的车子就行,还要多来些人,不需要送礼,就来吃酒,穿得威风些就行,总之把场面搞大些,他就满意了。”
“那为什么要这样呢?给钱不就一了百了吗?他为什么非要这种排场呢?”我有点不理解,有钱还办不成事吗?非要这个场面干啥呢。
“你错了,小庄,他最需要场面了。在农村做支书,靠什么工作?靠面子!他又不能抓人,他又不能打人,他靠什么拢住村民的?凭什么村民听他的?靠的是场面,这是有实力有地位的体现,别人做不到,他做得到,所以,他就是老大,就这么个理。”
我明白了,村干部除了一诈二哄的工作方法外,还需要场面,别人才会给他面子。
“我不仅答应他的要求,还找那个工头代表公司给他送了两万礼金。”
“你这是增值服务啊”我笑到。
“你想,小庄,这个场面所有费用加起来不到十万,我这工期大约二十个月,如果按每月一万,要给他二十万,谁划算?我给金总汇报时,金总还觉得我节约了呢。”
我有个感觉,不管是龙还是虫,只要它有能力从地里冒出来,都有两把刷子。
“你答应后,后来那个村支书对你怎么样?”
“那还用说,他把他的手机号给了我,他有两个手机号,一个是对外的,一个是对内的。他说的,对内的那个永不关机,给我的号码就是这个,叫我二十四小时内,有任何情况,都给他打电话,走的时候,他还对我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什么话,称得上意味深长?
班长说:“临走时,支书对我说到:陈总,不光是这个村的事,就是全镇的事,不光是工地上的事,就是其它事,十有八九,他都是办得成的。”
“这是不是在吹牛?”我不太相信。
“我刚开始也觉得是支书嘴炮,后来跟鲍老板谈起来时,鲍老板告诉我,李书记的话是有道理的。他祖辈在这里生活不用说了,他当支书十几年,帮村里帮镇里其他人多少忙?在这个熟人社会,这叫资源共享,如果因为其他事,他找到别人,别人即使过去没有找他帮过忙,不也要给他几分面子不是?万一呢?万一有一天因为他们村的事要求到他呢?所以,在乡村社会,多一个朋友多条路,多一个敌人多堵墙,这个道理,连混社会的小混混都知道的。”
班长这么一说,我回想起那个警察初次来的态度,明显地站在支书一边。从政治上说,警察是尊重村级组织,从人情上说,千万不要得罪老乡,这是就乡村的生存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