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花白胡须的文士站起身来,他身穿着纤尘不染的长袍,头戴黑色儒巾,端的是一副世外高人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他的淡泊气,在站起身喊出那一声江柳愖云云以后,徒然升腾,又提手以叠起的折扇指向还有些懵懵然的少年道:“青州江氏的儿郎,自是一代更胜一代,还是你那句芙蓉侍候锦瑟舒更好。”
他满面的宽怀,转眸看向淡然跪坐于软榻上的少年,拱拱手道:“麓操,你的诗文大才,我却未想到,你身边的小小书童也出口成章,虽是输了一局,但输给江柳愖,也算不得丢丑。”
王麓操轻笑了一声,轻慢的抬眸看看气急败坏又无计可施的江柳愖,笑道:“啧啧,往年诗文风流的青州江家,当真实至名归?”他轻瞟了一眼方才说话的老儒生,垂下眼皮,如轻轻呢喃似的道:“胜过一书童,真让在下敬佩,敬佩。”
此话落地,掷地有声。
沈康轻哼着笑出了声音来,看来真相果然如江柳愖所言,如今的士林,评判诗文竟也要看门楣高低。
书童比不上公子爷,呵,合理,合理。
江柳愖面色通红,终于是相信了先前王麓操的那一番话,并非是自己的诗文拔尖儿,而是那些人都让着自己。
他随口一句芙蓉侍候锦瑟舒的狗屁诗句,怎么比得上那句风流雅致的,虚驭瑶席浣浊骨?
王麓操倏地站起身来,浑不管江柳愖如何的人格崩塌中,旋身看向身后的中年管家打扮的男人,单手“啪嗒”一声利落的打开折扇,于胸前轻轻的扇了两下,自信从容的道:“将所见所闻,如实告知家中,请父亲重新考量鹿鸣书院,再做定夺。”
此言一出,流觞宴上一片哗然,都说太仓王氏的王麓操年少英才,可这个性却怎么如此不好。
直到此时,白启常神色微变,低骂了一句:“太仓王家的子弟,太也目中无人,利用柳愖心性简单,在诸位文士面前抹黑鹿鸣书院,睚眦小人。”
沈康低声道:“贵人气的好没道理,贵书院的先生睁着眼睛说瞎话。一个少爷输给人家的书童,这话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可那诗文差距太大,反倒惹人非议。自己不慎,被雕啄了眼睛,何故骂雕呢?雕错了吗?雕错在哪里?”
白启常道:“那雕是不满鹿鸣书院,盼着去县学让自己的才学大鹏展翅,故意设下陷阱,引人上当。”
“可是,雕并没有错。”沈康捻着袖口,皮笑肉不笑,便是惯常那副蔫坏的模样。心里并不觉得王麓操做的有什么不对。
“啧!”白启常与他立场不同,一心心系书院名望,哪有心思和沈康拌嘴。顿时有些气恼的回头警告似的看了他一眼,转回脸去,又习惯性的摸摸鼻子垂着眼皮,不知在想些什么。
热热闹闹的流觞宴,一度陷入尴尬的境地。
沈康暗自想了想,有明一代,宋、元时盛名鼎沸的大书院基本都关闭了,又有科举必由官学的规定,求学士子一般都会选择在县学进学不假。
但自王阳明与其徒将心学之风刮起,大明各地的书院如同雨后春笋竞相绽放。
眼下正是整个明朝中,书院文化最为强盛的时代,在野士大夫设立学院,为莘莘学子传授思潮,除却讲学,亦会浅议朝政,裁量人物。
此时亦是心学思潮奔涌凶猛之时,而这些书院,便是绽放思潮的摇篮啊。
能够多多接触新的思潮,又何必偏要去陈旧的照本宣科的官学就读呢?
总归是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沈康又不是属中央空凋的,自然懒得问这些。便看戏似的杵在那儿。
方才言之凿凿的那位先生,早已尿遁,徒留一脸茫然的江柳愖,瞅瞅周围那些尴尬并带着虚伪笑意的脸,又定定的看着王麓操,大骂一声:“直娘贼!你敢诳我!”
王麓操风度翩翩的以折扇轻扇胸口,缓缓道:“小儿慎言。”
沈康看着骚气满满的王麓操,心中暗暗叹服,这得是多腐败的家庭能养出这么...贵气的人来。
生于社会主义旗帜下的青少年,沈康狠狠的羡慕了一把,然后又警告自己,不要羡慕那些自己没有的,好高骛远还不如多练几个字。
说到底,还是他娘的羡慕。
羡慕王麓操起跑线高,出身大族,想去哪读书,自己说了算。再怎么家里安排,只略施小计就能让所有人偃旗息鼓。
羡慕江柳愖,众星捧月,便是做了混世魔王,也有人给他兜底,有人替他扫清道路,更有人争着让他踩着自己往上走。
谁说唐朝以后无世家?
只不过是影响大小的问题罢了,社会阶级,从人一生下来就存在了,无论现代还是古代,没有哪一个世界能免俗。
即便是那个敏感特殊的年代,也不知有多少人盼星星盼月亮的,希望自己可以出身红色家庭,成为“根正苗红”让人羡慕?
思绪扯远了,沈康倍感压力,感激科举,让寒门子弟有一条上升渠道。
感谢科举!
方才还在自己身边的白启常不知何时就不见踪影了,只留下弄雨瞪着两眼看着沈康。
沈康被他看得不自在,一边下了牛背,一边问:“你家少爷呢?”
弄雨又拿出自己那股清高劲儿,冷着脸道:“不知。”
沈康点了点头,无视他的冷眼,牵着牛往前走。一步,一步,与身边的耕牛似有相同。
他想,无论如何,他都有必要,告诉这个时代,他来了。
只见这牵着耕牛的小童缓缓走上前去,他拍拍身边的牛背,挑着细鞭,模样十分讨喜。
一老文士微微一笑,抬手招呼道:“小儿,你打何处来?”
沈康从容低笑,回道:“落野人家。”
那老文士笑吟吟的问:“欲作何事?”
沈康道:“拜访仙子。”
“哪一位?”
沈康笑道:“空谷无偶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