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康笑着拱手行礼,道:“村长,今日天色已晚,就莫要让夫人烹食了。家母备下些粗茶淡饭请您一家过去,您可不要嫌弃。”
他若说家里特意做了什么好饭好菜,杨承礼一定是会迟疑的,但乡下人家的粗茶淡饭,那就另当别论了。
杨承礼还在想着,沈康绕到了他身后,推着他,童声童气的道:“杨家小妹都饿坏了,快走吧。”
杨承礼一怔,这孩子...他笑了笑,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好好好,我们去。”
沈康这才笑嘻嘻的放开了手,转眸看着杨武氏带着杨四娘跟在身后,放下心来。他缓缓的走着,问道:“村长大人,咱们新上任的县尊姓什么叫什么,他人怎么样啊?”
沈康的想法其实简单,将来他要参加科举,第一关就是县试,而县试的主考官就是知县。他想提前了解一些知县的为人和喜恶,对于取得好的名次事关重要。
杨承礼并未多想沈康怎么知道自己认识知县,如实道:“县尊大人姓张名忡字式仁,心地善良,若非是他,我们一家人也不会来到这里。”
“县尊多大年纪啊?”
杨承礼道:“大约...五九岁上下,听闻原是嘉靖六年的举人,得了哪位大人的推举,得了这个官缺。看样子也是贫苦出身。”
张忡,五九岁,举人出身,贫苦,善良,得伯乐推举。
沈康暗自记下,不敢再深问,怕杨承礼起了疑心。但也心下了然,这位杨村长是个耿直性子,若是有什么事需要宣传的,告诉他,准没错...
拐过小路,不远处的小院里传来熟悉的狗吠声,沈康叫了一声:“小花,别叫了!”
那狗果然噤声,杨四娘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往年她和三个兄长出去玩耍,回家的时候,家里的狗也是这样叫。
那时候,她只要叫一声,别叫了,犬儿必定不叫。
如今,家没了,兄长没了,那些玩伴们都离她那么远,她来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
她默默的低下头,不知不觉的,认为自己矮人一头。
院里的沈昌早就等急了,听见沈康的声音,连忙推门迎了出来:“小三,怎么这么晚,娘烙了大饼,可香了。”
沈康笑着跑上前:“二兄是不是偷吃了?”
“没有...”沈昌支支吾吾的,明显在撒谎。
这时候,沈家人纷纷迎出院来,这可是请村长吃饭,那是半点也马虎不得的。他们是农户家,日常能接触到最大的官就是村长了,有了谢敬在先,更是怕极了。
沈成走在前面,见两个小子嬉笑玩闹,连忙出言呵斥:“老二,小三,别闹了!”
“是...”兄弟二人低下头,就像小妖见了大王一般,溜溜儿的绕到了他身后,站在沈宁身侧去。
沈宁低声调笑道:“活该,挨骂了吧。”
“略。”沈昌吐吐舌头,沈宁低笑着拍了他肩膀一下。
那边沈成走上前去,拱手作揖:“村长大人。”
杨承礼连忙作揖回礼道:“沈家兄弟别折煞我了。”
沈成万没想到他这反应,一时间又是怔住了,连忙更深的躬身:“村长,您,您折煞我了。”
杨承礼面露难色,多年的苦痛,已经磨去了他所有的,作为一个读书人的尊严。他也知道自己身负功名,便不是一村之长,也受得他的一礼。他只是习惯了低头做人,当有人对他如此尊敬的时候,他竟然下意识的就朝着一个没有功名的庄稼汉行礼了。
他忽然醒转过来,自己似乎有些自谦过头了,却还是不习惯这般,讷讷的道:“咱们,还是进去说吧。”
沈成也觉察到了他的不自在,心里一时有些犯难,硬着头皮赔笑:“村长大人先请。”
这气氛可是要掉在地上了,沈康笑着道:“大姐,快给四娘妹子拿一张大饼,尝尝娘的手艺。”
沈宁:“诶!”一边拉起了杨四娘的小手往里走,一边笑着道道:“四娘累坏了吧,快进屋喘口气喝点热汤,大姐给你拿饼去,我娘烙饼的手艺堪称一绝呢。”
杨四娘看着沈宁,只觉得是神仙似的姐姐,一时间看得痴了,面色微红着点了点头。
沈王氏这边也会意似的来到了杨武氏身边,笑着道:“夫人,看你也就三十不到,我叫你一声大妹子,你看行不?”
杨武氏温婉一笑,点头道:“和该如此。”
沈王氏道:“他们男人说他们的,咱们不理。”
杨武氏点头道:“我陪你去拾叨拾叨。”
“那可太好了!”
两个女人相互一笑,同进门去。
女人,孩子都很快打成了一片,二两小酒下肚,男人精神也都松弛了下来。
白菜炖肉,农家的做法,喷喷香。一盘炒鸡子,配上辣子,香气诱人。一碟的腊肉炒青菜,再来一碟自家腌制的咸菜,一顿饭吃的欢欢喜喜。
杨武氏先前也还矜持,但沈家人却热情,不停的为她夹菜,一时间食指大动,竟吃了三张大饼呢。
杨四娘是许久没吃过这么些好东西了,全身心都在这一桌子上,无暇顾及其他的。
倒是杨承礼,喝下几杯酒以后,便开始想家了。
沈成虽然木讷,但人却是十足的善良淳朴,一见他那副神情,便想起了沈昌跑回家说的那一番话。
若说先前还怀疑,心中带着深深的芥蒂,此刻却是解开了大半。
他一边斟酒,一边问道:“村长,过去的事儿,别想了。咱们眼睛长在前头,没生在后脑勺去,那就是老祖宗告诉咱,凡事往前看,你说对不对?”
沈成的话,话糙理不糙。杨承礼长叹一口气:“哎...我的爹娘,儿子,我,愧为人子,愧为人父。我是真没想到啊,大过年的,那北虏竟然趁这个时候进城。”
他断断续续的道:“后来我听说,那些守城的官兵,都喝得大醉,北虏进城,他们还以为是哪位将军来犒赏的,竟然大开城门,站在那儿,像...”他指着碗里的白菜道。
“像白菜似的被砍得东倒西歪...那些畜生是来抢的,压根儿没想要警告,闯进门去,直奔粮食,谁拦砍谁。”
他热泪翻涌,涨红着一张脸,泪如雨下:“我爹娘,已经年过花甲。我的儿子...”他侧目看向沈昌和沈康道:“大儿子也和他们一样的年纪啊...我抱着他们,他们的脖子,只连着一丁点儿的皮儿,忽扇忽扇的要掉下来。”
“砰!”沈成一拍桌子,怒道:“连老人和孩子也不放过,这些虏子全无一点人性!”
沈昌讷讷的看着杨村长,蹙眉道:“小三,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