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说了白日里发生的所有事之后,还未等评论,何守清站直身子理了理衣袍恭恭敬敬地给老丁做了一个深躬大礼,“昨夜多谢丁老大人指点,晚生感激不尽,日后若有需晚辈之处,愿效犬马之劳!”
“犬马之劳,大可不必……何通判他日若是高升,莫忘了关照一下我家足矣。”老丁可不含糊,空口白牙的犬马之劳毫无用处,能做到彼此关照才是正经、
“好!就依老大人所言!”何守清当然听得懂话后面的意思,从善如流的接应了一句,转而说道:“晚生不通军务,险险酿成大祸,现在想起还觉脊背发凉。白日之事宛若电光石火,晚生却还有些摸不清头脑,还请老大人赐教,那灵州人究底如何?今后该以何等面目对待?”
“何通判还请回座,容老夫想想再叙……”老丁捻了捻胡子,眯了半响眼眸,之后猛地睁开,开口说道:“灵州人入住那天,老夫就在迎宾楼三楼,亲眼目睹灵州人步入这南城之后的全程,你等可知老夫那时在想甚么?”
一旁安坐的丁四郎起身给老父添了一些茶水,轻轻说道:“父亲莫非是想到昔年从军时的过往?”
“四子所言不错!”老丁拍拍儿子的手,转头对着另外几人说道:“何通判文人出身该不清楚,石家大郎与郭家大郎两个该知如今禁军何等模样,你等可知,如今禁军较之太平兴国之时①差之甚远?”
老丁的人望确实了得,同是将门出身的石坤与郭耀庭并不敢胡乱插言,只剩点头倾听的份,至于何守清,不仅为了自己的前程,更是为了自家性命,由不得他不认真。
眼见各家晚辈包括如今的州府主官都在静听自己开口,老丁的谈性也渐渐起来了,“如今禁军与二十年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而二十年前禁军又如何?非是老夫夸口,那时的千人队对上如今的万人队亦毫不逊色!而二十年前攻灭沙陀汉国,老夫随之退军荣养,那时禁军为朝中大阁称为强军,你等可知二十年前所谓强军较之开宝年间②如何?天地之差矣!”
石坤的耐性倒地还是差了些,听到此处,忍不住质疑道:“世伯所言未免言过其实,据小侄所知,禁军武器盔甲远胜于前,怎会有天地之差?”
听闻有人辩驳,老丁倒是没有恼怒,反而兴致更胜,“哦?石家大郎以为军中只需兵器锋锐就可成为胜者?那北军兵器远胜契丹,为合难阻契丹贼寇南下打草谷?”
郭耀庭心中隐隐一动,拉了拉石坤的衣袖阻止了这个夯货的再次开言,开口道:“世伯勿恼,休要理这夯货乱言。晚辈亦知禁军如今远逊太祖当年,只是晚辈与俊卿兄一样,对那灵州人究底感到好奇,依世伯方才所述,莫非是认为灵州人可比昔年太祖麾下军将之悍勇?”
“哈,到底是将门异类郭大郎!”老丁捻着胡子笑了起来,眯着的昏黄眼睛却透出慑人的锐利,“如此,老夫直言也罢……依老夫所察,这队灵州使节必为灵州精锐,其势其力更是远非等同数量禁军所能匹敌,非是老夫为灵州人夸口,老夫曾为太祖中军帐下一卒,但初年太祖中军精锐恐也难及此队灵州使节!”
“嘶……”旁听众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文人出身的何守清的惊讶之色更是溢于言表。
被压制了一会儿的石坤再次开口说道:“世伯未免太过高看那灵州使团,小侄虽未亲眼得见,然昔年太祖纵横天下何等威武,岂是区区西陲小臣所能媲美?”
“呵……”老丁呵呵一笑,却不搭理石坤话语,反而说道:“老夫知你白日被人两下打翻在地,心中难免郁气纠结,只是……这却不是你这晚辈驳斥老夫之凭依,老夫年虽耄耋,却未老眼昏花神思不属,石家大郎欺我老朽乎?”
“晚辈不敢!”石坤吐出之前话语之后,便心中大悔,听到老丁这番言语,赶忙站起单膝跪地行军中礼节,以求宽恕,无他,眼前这丁家老怪可是开封府一带硕果仅存的军中宿老,岂是他这后生晚辈能够轻易冒犯的?
“起来吧!老夫身前不需磕头虫!”老丁眯着眼睛捋着胡须轻轻说道:“老夫耄耋之年倚老卖老训你几句便容不得?这般任性妄言,若于军中顶撞上官,少不得给你三十军棍尝尝……”
“是……谢世伯不罪……”几句话听下来,石坤就蔫了。
“起来吧……你这厮性格粗莽,虽有急智,却难保适时得用,放诸昔年,顶多是个悍卒,如今这岁月,若不受军中压制,或能做一猛将……”老丁没了年轻时的暴烈,多了一些年迈的豁达,随口品评指点晚辈却是他近年的习惯。
这评论可不是客气,换个词该说是一针见血,但对不明事理的人来说,却可理解背后的隐喻——悍勇可嘉,心智不足,无脑的夯货而已。
石坤揉着脑袋站了起来,他的前额处还有大块青紫,正是白日被人敲击的痕迹,这刻脑袋晕晕的,却也想起了话不能随意开口,眼前这位将门奢老可容不得他冒犯。
郭耀庭则在一旁看了看木呆呆的兄弟,伸手拉他回到原位坐下,抬手冲着老丁作了一揖,恭敬问道:“依世伯所见,石头能做一员猛将,不知世伯看晚辈能有何作为?”
这也就是话赶话了,郭耀庭旨在为好兄弟解围,另外也不过是想听听旁人对自己的看法,至于具体是什么,他是并不在意的。
老丁瞥了瞥留着几缕长须的郭耀庭,颇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郭家大郎,素以行事周密自居,每逢大事亦颇有决断,然傲气与心胸气量是你之短处,若从军中,以文职为佳……”
这段品评仍旧足够犀利,郭耀庭眉头急蹙了几下,方才缓和下来,转而继续说道:“多谢世伯评语,晚辈必将铭刻于心,时时警惕!”
老丁年已耄耋,怎能看不出眼前这晚辈言不由衷?不过到底不是自家子女,他也懒得继续评说,端起茶碗饮了一口,也不说话,挥挥衣袖便算作罢。
一旁何守清静坐不语,却在心中暗自品评与揣摩。
见气氛有些冷场,丁四郎丁瘸子对着老父说道:“父亲,儿子不争气,不需父亲评价亦知不足,何通判乃是文职,也不需父亲断语……不过父亲似乎颇为赏识那灵州众人,儿子还请父亲诉说一二……”
“四子……你啊……”老丁轻叹了一口气,“也罢,老夫今晚狂妄一回!”
话是这么说,老丁还是沉吟了半响才开始继续,“先前老夫说过,灵州之人如此,老夫就在迎宾楼上闲坐,亲眼目睹了他们入住的全程。灵州使团不过四百余人,却有近千匹战马,也就是说,他们是一人双马统配,每一匹马都是世所难见的百里良驹,知道那是何等水准?不要说边军重镇,今上出行皇宫内卫也绝不会有如此配备!即便当年,太祖纵横天下时也不曾有!”
老丁说话的时候声音稍微有些低沉而沙哑,却并不妨碍在座四个晚辈认真听取,这四人虽说各有各的想法,他们却都明白坐在首位的这个老人根本不屑于夸大其词来哄骗他们。
没人开口再打扰,老丁的兴致越来越浓,继续道:“若是无知马贩,带着如此多优良战马,怎能通过边地走到这荥阳?所以,老夫当时就判定那队灵州人绝非善茬!而之后一切也证明老夫判断无错,六十三个鸡鸣狗盗之徒,入内之后却无一漏网,且灵州人毫无损伤,如此当可判定灵州人绝非等闲!说不准他们之前路途上就灭了无数同类盗贼,你等哪个不信,不妨派人去他们来路之上查探一番!”
石坤与郭耀庭彼此对视一眼,都发现了对方眼中的骇然,而闷声不语的何守清则稍微思量了一番后,开口问道:“多谢老大人为晚生解惑,只是……凭老大人所言,禁军中人定然也可做到同等事情,为何……为何适才老大人评述灵州人远胜本朝太祖昔日帐下精锐?”
冲着何守清点了点头,老丁接着说道:“何通判确实心智超人,老夫所言却并非只凭推演,而是自有观人之术,此术听来玄奥,其实甚是简单。老夫问你,灵州使团人数不过四百,你可曾发现任何一员有怯懦亦或别样神色?”
何守清仔细琢磨了一番,才慎重地回道:“以晚生所见,不曾有……灵州人与以往所见西域胡人截然不同,不但没有胡人身上污浊之气,其举动行止别具一格,甚至……甚至晚生曾见皇宫侍卫也远远不及……”
“啪啪!”老丁拍了几下手,赞道:“何通判观人之术已有三分,真是难得!昨日听你妄言多多,还以为也是被官场迷了心智,如今看来倒也有过人之处!”
“老大人谬赞……”何守清的脸色颇为红润,半是欢喜半是羞愧。
老丁言语不停,继续道:“不必妄自菲薄,观人之术非是朝夕之功,老夫年有八十四,常诩纵览天下豪杰,却也从未得识如若灵州众人般气质迥异之人!”
“迥异?”何守清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汇,心中原本对灵州人的认识却又变得模糊了。
石坤、郭耀庭和丁四郎其余三个没敢插言的人,同样有些摸不清头脑。
在眼前这位长者心中,灵州人竟然值得如此高的评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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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太平兴国之时,指宋太宗赵光义主政时期,976-984,计八年时间。
②开宝年间,指宋太祖曾经用过的年号,时间为968-976年,计九年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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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补更昨日欠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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