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罗开先大婚之后的第三日,按照唐时旧俗,这一天是女婿带着新嫁娘返家探亲的日子。这种礼节起自何时已经不可考,礼节名字通常叫做回门或拜门,儒家的酸人们则改用了一个文雅些字眼归宁。实际就是让让新嫁娘的娘家人看看出嫁的女儿过得如何,同时新婿登门也是为了表示尊重,同时要改口称爷娘,要带回门礼、回门钱。娘家则要举办回门宴宴请新婿,以示两家为一家之类的姻亲联盟。
这日一大早,李姌和葛日娜两个就没能再睡成懒觉,早早起来开始梳洗打扮,罗开先也被两个小女人抓着仔细梳理了头发,挽成发髻,穿上华丽的锦袍。
至于回门礼之类,自有人帮着准备,成双成对的物品早就堆叠在一辆四**车之上这次的礼物就不必有之前那样夸张的数量了,只是必须是双数而已。
琐碎的事情不必再提,待到过了辰时,新夫妻二人骑着马直接到了多数为李家人的单独营寨,千多号李家人都涌在木寨的空场上迎接他们,为首的正是罗开先的老丈人李涅,他的身后是老李坦还有李家的家眷妇人一大堆,按照罗开先的估量三姑六婆不止,三十姑六十婆都有余!
离得还有二◆,≦三十米,罗开先翻身下马,又快步走到李姌坐骑前伸着手臂接自己新娘子下马,后者骑在一匹与公爵同样高大的阿哈尔捷金马背上,一副雍容华贵的新妇打扮,沿途不知招惹了多少羡慕嫉妒的眼神。
近乎是被罗开先抱下马背的李姌也不大声说话,只是用妩媚的小眼神和自己的男人小声嘀咕,完全是夫唱妇随的贤淑模样,与以往经常骑着马匹风风火火的模样大相径庭,让一众李家人都有些目瞪口呆的惊奇感。
“娘子,你要做什么?”罗开先同样小声的问了一句。
“夫君你不用管,我在做给那些多舌妇人看……前些年,家里好多人都在说我嫁不出去!”李姌抓着男人粗壮的手臂,像一棵缠绕在橡树身上的蔓藤一样婉转而又有力。
新娘子的小算计让罗开先心中莞尔,再不理会旁人的目光,整理了一下衣袍,拉着自己的新娘径直走到李涅面前,弯腰作揖道:“小婿见过丈人!”
把这个他有些不习惯叫别人阿爷这种称呼,当然也不能如后世一样称呼老爸、老豆之类,好在以他如今在营地内的身份,直接称唤丈人更为妥帖。
好在李涅比他更不自在,或许是平素被称作世伯习惯了,听见人称呼丈人而不是阿爷,反倒有些释然。
须发都已经花白的李涅穿着一身藏蓝色的袍服,往日蓬乱的头发也被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见到罗开先行礼,这个平素不怎么重视礼仪的老汉忙着伸手托起,“贤婿不必如此,快请起,快请起!”
“丈人这是……”罗开先有些疑惑,往日这老汉说话可没有如此文雅经常习惯守在工坊的老李涅可是的大嗓门,从来说话都是粗声大气的。
老李涅没接茬,而是牵着罗开先的袍袖,难得语调平和地吆喝道:“来来,四娘你也快点,老祖早就等着看你们这对新人……”
言罢冲着还罗开先使了个眼色。
罗开先顿时心中了然,敢情这位老丈人之前是被家里更老的长辈教训过了。他的目光越过李湛等一众人,直接看到了被人用抬椅抬到外面的老李坦。
赶紧快走几步,拉着李姌一同道:“孙婿、孙女见过老祖!”
“快起,快起!”用一张白熊皮盖着身子,鹤发童颜的老李坦的老脸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老菊花,然后用一双满是老年斑的手抓住罗某人的手大发牢骚,“他们不让我这老朽走路,说是怕我绊倒,他们不让我吃肉,说是我这老朽肠胃虚弱……老夫都吃不饱,能不虚弱乎?”
“祖爷,祖爷,你老肠胃不好,上次吃过烤肉,连续两晚没能睡觉,那人是谁?”守在老头另一边的李涅忍不住戳穿了最年长的老翁的抱怨。
“混蛋、混账、土龙子!你又没见到,整日守着你那破工坊,你知道甚?我是没吃饱饿坏了!再多吃几块就能睡着了!”老李坦开始大声地咒骂揭短的孙子,只是声音变得越来越低。
“放松老祖……今天太阳不错,不过起风了,外面不适合你,我们抬你进去!”罗开先强忍住心中的笑意,示意给另一边的丈人,翁婿俩抬着嘟嘟囔囔的老头子进屋子。至于李姌?给老李坦问安之后,就把目光转向一旁的大堆女眷,那里才是她的战场,哦,没错,就是这个词。
至于罗开先,他对李家的闲杂人等一般是不理会的,并非他没有靠近家庭的人情味,而是李家的人显然太多了。这个小木寨里面,至少有两千人这不是后世三代或四代同堂的小家庭,而是一个传承了数百年的大家族,从大唐的李姓皇族到如今河西灵州营地内的李家,虽然沦落到中亚的他们与曾经的李唐皇室断了传承,但在这个依旧繁衍了千多人的家族中,其中牵扯了多少人的利益纠葛?
那绝不会只是麻烦二字可以形容,而会是一个巨大的马蜂窝。
解决马蜂窝的办法有很多种,显然靠得太近绝不是个好办法,罗开先选择的是冷眼旁观娶了李姌李四娘是一回事,牵扯进李家内部的利益纠纷是另一回事。
很显然,能叱诧一方的人就没有傻瓜,包括希尔凡平原曾经的唐人老营的大长老李坦,也是如此。
冬日的晴空下,一副老小孩模样的老李坦在回到了木屋内,待到无干的人都被打发走之后,就换了模样。
“三郎该是不喜大家之人心杂乱?”老李坦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说出的话语却直指人心。
罗开先对老头的发问一点也不吃惊,很是坦然回道:“老祖所言不错,人心最是欲壑难填,偏有很多人渴望不劳而获,若老祖身处罗三之位,如之奈何?”
“然……”老李坦吐了一个字眯着眼睛停了半响之后,才回味深长地悠然说道:“三郎对外杀伐果决,老朽甚是叹服,不知预想如何处置内部之琐务?新立约法,凭你那军法处束缚人心乎?”
对着这种长寿老人,任何心机都是没有用的,活了近百年的老人,又在中亚那种异族百战之地,什么样的勾心斗角没见识过?反正罗开先是不敢拿所谓后世的见识来忽悠人的,他只是谦逊地沉声问道:“不知老祖有何见解?晚辈洗耳恭听!”
“油滑!”老李坦斜靠在软塌上,抬起手用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罗开先笑骂了一句,然后才缕着长长的胡须说道:“你那军法处显然是执法之用,杜家慎言(杜讷、十二郎(李轩几人则始终忙碌于内务,听闻前些时日,你又召集各家族长商定律条……想来三郎你必是谋划三者彼此约束……老夫所言然否?”
然否?
罗开先忍不住想说太“然”了,一路上这位老长老从未干涉过任何事务,到了灵州又可算是足不出户,仅凭旁边人的转述,就清楚明了的看清了自己的意图,这哪里是期颐之年的老寿星,分明是积年修炼成精的老狐狸。
看着罗开先瞪大的眼睛,老李坦并没有等他的回复,而是继续说道:“一路行来,三郎你把所有俗务都交托出去,而自己专心掌控军队,名为懒于干涉民事,实则民事中所有规矩都是三郎你一手操办,并不担忧民事出离掌控,而你更有军队操控于手……这绝非将门之学,而是帝王之术!老夫可曾说错?”
“老祖睿智!”该说的都被老头说了个底掉,罗开先能说的也只有这四个字了。
“睿智?呵呵……”老李坦笑了下,脸上的笑容却有些凄凉,“老夫真若睿智,就不会保不住儿子性命,别多想,鏮儿之死怨不得你,实是他自寻死路!老夫所言乃你丈人之父,老夫长子李鉫,昔年往事啊……那时唐人营尚在拉伊城不远,时归萨曼家族辖制,吾与张家老祖一同走了一次西秦,即西人常言之拜占庭,闻得元老院之制,归返之后遂与裴卫四家排解内争筹立长老制……少了内争制肘,仅仅五年,工匠营境况便大为改善,老夫那时雄心勃勃,与张裴卫三家联合谋划攻伐土库曼部,试图寻找东归之出路,或在乌浒水南岸寻觅独立安身之地,却没成想……”
“没成想萨曼人背信弃义?”听老人说古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罗开先从不缺乏这类耐心,兴之所至,随口插了一嘴。
“没错,没成想萨曼家族背信弃义!”老李坦赞许地瞟了罗开先一眼,对这个重孙婿他是满意至极,否则也不会轻易讲述这些如今已经少有人知的往事,“之后如何,三郎你能否猜到?”
罗开先知道戏肉来了,含糊不得,想了想便很是干脆的说道:“萨曼人背信弃义……应是萨曼家族尚且辉煌之时,土库曼部实为萨曼家族所扶植控制,老祖恐怕谋算有差,不过工匠营仍能立足于希尔凡……老祖选择断尾求生?”
“唉……”老李坦长叹一声,仰面斜卧在了软塌之上,长久不出声,只是几滴浊泪缓缓溢出了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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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补更昨日欠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