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老柳头让柳飞扛着两匹柳絮织好的红蓝绿条子布,他挎着一小箢子鸡蛋,又夹着一布袋细面,要去任家找那位任先生拜师。
李氏笑他,“你就带上两吊钱吧,弄得这么麻烦。”
老柳头道:“咱家赚钱多不容易,再说了,人家先生不缺钱,他不种地,倒是好这些吃的。叫我说呀,保管稀罕这些的。”
秀瑶和秦扬也起了身,穿戴停当,“姥爷,我们也去。”
老柳头有心说不是去玩的,但是看秀瑶和秦扬打扮得齐齐整整的,也不像是去捣乱的,反而很有几分小学生的气势,不禁笑道:“行,不过你们在外面等啊,别让先生说没规矩。”
老柳头虽然辈分高,在村里也颇受尊重,可到底没跟读书人打过交道,尤其还是任家的读书人,心里有些怯,紧张得比小学生见先生有过之而无不及。路上遇到熟人,不过是平日的招呼他都有点心惊,寻思人家是不是看出来他们要去读书,亦或者人家开玩笑说老柳叔你穿那么整齐做什么,不会去喝喜酒吧。他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太讲究了,还把不舍的穿得袍儿也穿上了。不仅如此,还扎了条新的腰带,走了一阵子,又怀疑人家是不是笑话他呢。反正心里是七上八下的,没个正形。
柳飞就更是了,那身从大哥那里传来的长衫有点大,袖子挽上去露出整个手腕,撸下来盖住了手,怎么都不得劲,只觉得整个人被枷锁套住了。
平日里老柳家的人都是穿短褐的,什么时候用得着长衫啊,家里也就柳起十来岁的时候做过一件,没穿多久后来给了柳升,现在传给了柳飞,还挺新的。
穿新衣服,反而不自在,不如自己的衣裳得劲。
秀瑶看看姥爷看看三哥,抿着嘴直乐,秦扬则是好奇,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道:“姐,那我什么时候读书啊?”
秀瑶笑道:“你快点长大,很快就能读书了。”
虽然说启蒙早点好,可他毕竟还小,这个时代也不是从前的时代,一般人家要读书,七八岁启蒙也够了。三哥去读书,他们跟着读一点,也不是不行。
家里二哥虽然号称读几页书,实际呢,秀瑶只能笑笑,还是指望小羊儿吧。
任家的私塾并不在正院,而是在一座小偏院,收拾出来专门当做学堂的,任家子弟以及村里其他想要读书的孩子都可以来这里读书。
任家也不管他们另收费用,他们只管给先生交份束就可以了。虽然条件挺宽松的,可除了任家子弟以外村里并没有多少人来读书,倒是外村的反而有不少人过来借读,跟着任先生读书呢。
这么说起来,老柳头家算是另类的了,也不怪他心里很是忐忑。
转眼到了学堂墙外,院内读书声朗朗传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秦扬忍不住跟着念,把老柳头吓了一跳,忙让他小点声,别让人听见了。
秀瑶看着平日里敢说敢做,乐观开朗的外公这会儿竟然这么紧张畏缩,不禁觉得好笑,“姥爷,我替你去看看先生在不在啊。”
说着就要上前敲门,老柳头忙道:“姥爷来就好。”这种事情让个小丫头去叫门,别说先生笑话,要是让乡邻们知道了,他还怎么混?“叫个门姥爷还不会?”说着他将鸡蛋和面都放下,让孩子们先看着,他去敲门。
秀瑶几个在外面等,柳飞很不自在,一会拽拽衣襟,一会问秀瑶他洗没洗脸。
秦扬哈哈大乐,“三哥,你洗没洗脸,你问我姐?”
柳飞不好意思地乐乐,秀瑶鼓励他道:“三哥,你别怕,咱拿钱来读书,只要好好读,就没什么可怕的。”
柳飞不自在地道;“可我不喜欢读书,我脑子笨,也不会读书。”
“三哥,你才不笨呢,你推磨的时候,别提多带劲了。”秀瑶继续给他打气,又列举了许多柳飞平日里的聪明之处,只不过他自己没有意识到罢了,“那个石磨和脚踏罗柜,被你那么一收拾,可比从前好用多了。”
当时秀瑶提议,姥爷和三姥爷两人商量,虽然改进了,但毕竟还是有不足的,不能满足所有人,柳飞又加以改进就非常适合自己这个年龄段的人用。家什儿顺手,那磨磨的效率又提高了两成。
柳飞被她夸的不要意思,“那是很简单的东西,我就那么随便一弄,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
秀瑶笑嘻嘻地道:“三哥,等你读书一段时间,你也会发现那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谁都可以读的。”
柳飞被她一通鼓励之后终于有了一点自信,这时候老柳头也出来了,满面喜色,大步过来,道:“走吧,把东西拿进去。”说着就拎起面袋子和鸡蛋,柳飞也赶紧抱着布跟上去。
秀瑶拉着秦扬也跟了进去,过了一座两扇黑油木门的小门楼,里面就是学堂了。
门内是一扇朴素的影壁墙,正中贴了个倒福字,还带着过年留下的鲜红余韵。转过影壁墙就是学堂的院子,正中五间房子打通做了书堂,左边一架葡萄架,下面一张石桌,一圈石凳,旁边还长着一些时令花草。
书堂里学生们正在读书,摇头晃脑的,看见有人来都纷纷往外瞅,声音却不减,可能怕先生知道了骂。
老柳头则带了东西往右手边的东厢过去,这里是任先生的书房。
柳飞又下意识地去拽衣襟,秀瑶忙拉拉他的袖子,“三哥,已经很好了。”
三哥虽然不是多出众的人,但是模样好看,秉性和顺憨厚,却并不木讷笨拙,是个讨人欢喜的人。
孩子们跟着老柳头进了书房,秀瑶就见正中挂着孔子像,左右两列书架,先生在右边靠墙的位置一张大书桌后面坐着。
见他们来,那先生和气地请老柳头坐:“柳大叔倒是稀客。”说着让小书童上茶。
老柳头忙把东西放下,摆手道:“老爷,啊,先生,甭……表,别客气,俺是来送孩子读书的,不用喝茶。”
任先生十八岁的时候中了秀才,后来一直都再没有进学,就做了教书先生,想边读书边考举人,老柳头等村人私下里向来以秀才老爷呼之的,见了面因为紧张就喊出来了。
任先生看起来三十多岁,穿一身靛蓝色直裰,三缕须髯,相貌清癯,眉宇间都是儒雅书卷之气。他笑微微的很是和气,请老柳头坐,又亲自把小童递过来的茶捧给他,“柳大叔何必客气。”
老柳头不敢正坐,屁股搭了个边,笑着又道谢,把来意说了,又指了指地上的东西,“也不知道先生的学费是多少,我们庄户人家贫寒,没的几个钱,怕不够,带了自己家的粮食和鸡蛋来,还有两匹布可以做褥子。”
任先生连说客气,看了看柳飞,又看看那俩,道:“这个虽然小点也行,只是,学堂不便收女孩子。”
老柳头忙摆手,“不的不的,就这个大的。”他赶紧起来把柳飞拖到前面,又让他给先生行礼。
柳飞一个庄户人,哪里会读书人的那些规矩和行礼姿势,不过是把平日里小辈见长辈的礼行了一个,还哆哆嗦嗦的。
任先生微微笑着,安抚道:“这里就是孩子们一起玩玩读书的地方,不必紧张,你今年多大了?”
柳飞心里不知道想什么,顺口道:“十八。”
老柳头几个一头冷汗,忙解释,“这个熊孩子,十二了。”
任先生点点头,捋髯道:“稍微有点大,读书最好是六七岁的时候,他这么大,可能会慢点,就要吃点苦。”
柳飞听人家说读书的念不好就被先生打手板,疼还算了,关键丢人,他脸一下子涨红了,就想说俺不念了。老柳头已经道:“先生多费心,多费心,俺们不求孩子中状元,就识个字,不当睁眼瞎,能看个告示写个对子、信记个账什么的就好了。”
任先生呵呵笑着,“这个自然简单,既然如此,可用不了如此多的束。”他指了指地上的那些东西,道:“柳大叔的磨坊远近闻名啊,那面比别家都细,我要了,这匹布看着颜色鲜亮就留下。鸡蛋嘛,大叔就拿回去给孩子和大婶子补补身子吧。”
老柳头自然不肯,非要留下,庄户人就是这样实诚热忱,而任先生是读书人,却不喜欢这样拉拉扯扯的。
秀瑶看在眼里,脆生生地道:“姥爷,先生是个不好钱财文雅的读书人,肯定有自己的规矩呢,既然先生不要,咱就拿回去吧,免得让先生为难。”
她这么一开口,任先生倒是又看了她一眼,之前看她就是个干瘦的小丫头,没想到一开口竟然发现挺有意思,既不害羞发怵,还敢在人前这么脆声的说话。
“小丫头,几岁了?”
秀瑶笑道:“七岁了。”说二十七人家也不信啊。
任先生微微颔首,又道:“你跟着来,是不是也喜欢读书?”
秀瑶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道:“是呢,不过我家穷不能读的,我哥哥读了,我就跟他读也是一样的。”
任先生哈哈大笑,“不错不错。”
老柳头额头都冒汗了,这个丫头真是胆大,竟然跟先生也能这样说。
任先生已经又看秦扬了,“你呢?要不要来读书?”
秦扬脑袋一扬,嘻嘻道:“我不要来,人家说先生好打人,我跟我姐姐读就好了,让我三哥来挨打。”
任先生更是笑声朗朗,这下连柳飞也冷汗呱嗒呱嗒的了。
“这俩孩子倒是让人稀罕,一点都不害羞。”任先生说着,笑微微地打量着他们,跟村里那些农家娃儿不一样,那些孩子见了他就跟老鼠见了猫儿一样,跑得比见了土匪还快,有时候他想打听个事儿都不能够。
正在这时候一个人从外面进来,道:“任先生,宁少爷让我来借朱砂。”说话间进来个半大小子,穿着干净的短褐,模样憨憨的,他见了老柳头和柳飞忙问好,“四爷爷,柳飞,你们找先生有事儿啊?”
老柳头嗯了一声,柳青这小子在任家帮忙呢,据说也能识几个字,他爷爷人前就格外得意些,自己让柳飞读书是正确的。
任先生拿了朱砂,又问柳青要朱砂干嘛,柳青道:“宁少爷不是在画那些河嘛,需要点朱砂标注标注,还说如果先生有空,也过去帮帮手。”
任先生一听顾宁肯找他帮忙,立刻兴致勃勃地想去,又顾念这里有客人,便道:“告诉宁少爷,我过会儿就去。”
老柳头也不是没眼力见的,他立刻笑道:“先生,那俺家小子就交给您了,要打要骂,您随意,只要督促他学几个字就好。”
任先生笑了笑,让他只管放心,柳飞却是无比的忐忑。
老柳头就告辞让孙子明儿来上学,任先生便跟小书童交代一声,要送老柳头出去,顺便去任家大宅子找顾宁。结果几人刚走到影壁墙的时候,恰好碰见进来的顾宁,他手里拿着握着一只卷轴,见到任先生便笑道:“先生我遇到个难题,想起先生这里有本历朝舆图,特来求助。”
任先生似乎有点受宠若惊,他拱手道:“宁少爷何必如此谦虚,先请略坐坐,在下一会儿便到。”
顾宁已经看到老柳头等人,目光在秀瑶脸上一转,笑道:“任先生有客人。”
任先生忙道:“不是客人,是乡亲,柳家磨坊的老掌柜呢,送孙子来读书的。”
顾宁朝老柳头笑了笑,问了句柳爷爷好,老柳头那日在地瓜地已经见过他了,不过当时任里正没有引荐,却说过他是秀才,一时唬得有点站立不安的。
柳飞却偷眼觑他,平日里大家都对读书人很是尊敬,尤其是秀才老爷,这小子就是个秀才?看起来倒是很好看,那脸白白嫩嫩的比女人家还要嫩上几分,看不出来哪里像个老爷。
顾宁丝毫不在意别人的打量,他笑着看了他们一眼,道:“柳爷爷,既然是让小哥来读书的,不如就让他在这里先玩玩,熟悉一下,再来就不必紧张了。”
柳飞将衣襟都要扯烂了,他一眼就看见了。
柳飞赶紧把手拿下来又扯袖子,随后又觉得不好,背到后面去,又觉得难过……总之两只手就跟不是自己的一样,太多余了根本不知道放在哪里,恨不得砍掉才是。
任先生见顾宁竟然如此说,寻思可能是给柳青一个面子,毕竟都是一个姓的,便对老柳头道:“柳大叔,我看就这样吧,让孩子熟悉熟悉,明儿来读书就不必紧张的。”
老柳头自然同意,柳飞却脸涨得通红,手几乎要扯上爷爷的衣服了——
作者有话要说:算了,防盗弄得我也不得劲,大家看得也不舒服,不弄了。照常更新吧,回头加更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