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能说:“你并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谈不上原谅不原谅。”慧能将他搀了起来。
知事僧说:“慧能,你太老实太忠厚!应该知难而退了。”
“知难而退?为什么?”
“因为……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反正你在东禅寺,一定妨碍了什么人啦。”
慧能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知事僧说:“慧能,你若是真的想出家学佛,可以到长江对岸的庐山去,那里的东林寺、西林寺、大林寺、归宗寺……都是著名的大道场,你如此虔诚,他们一定很欢迎你。如果你待在这里,恐怕你的小命不保……”
慧能摇摇头,说道:“天下道场何其多,但心心相印的师父却很难找到。我千里迢迢从遥远的岭南而来,就是要跟随弘忍大师学禅。哪怕粉身碎骨,我也绝不退缩!”
知事僧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走了。
慧能在碓房依旧每日踏碓舂米。
慧能这种忍辱负重、宽以待人、恭谦和合的品德,并没有换得众人的尊重。或许是他们觉得慧能软弱可欺,或许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他们变本加厉,想尽一切办法欺负、戏弄慧能,力图将他挤对出寺门。
慧能一律付之一笑,从不计较。自从慧能来此,碓房里的那两个行者便开始耍滑偷懒,只要慧能稍稍离开,他俩便将慧能已经舂好的米倒进自己的箩筐。慧能佯装不知,只是系上五十多斤坠腰石加快踏碓的频率,多舂一些罢了。日久天长,长期超负荷、超强度劳作,慧能的腰与腿都患上顽疾。在他的一生中,这种疾病一直伴随着他。
四祖道信与五祖弘忍共同开创的禅宗道场,有一项创举,即劳动与禅修相结合——农禅并重。因此,东山寺的所有人在修行的同时,都要到农田里耕种。慧能虽然是个服劳役的行者,也想方设法挤出空余时间,种了一片郁郁葱葱的青菜。
一次,弘忍大师考察弟子的劳动情况。碓房的那两个行者见慧能的菜长得格外好,便抢先一步,摘了个精光,呈给了五祖弘忍。等慧能赶到菜地,才发现寸苗不剩,空荡一片。
慧能空手而归,令弘忍大师倍感奇怪——慧能不应该是一个懒惰的人啊!出人预料的是,慧能被人抢去了劳动果实,不恼不怒,不焦不躁,不为自己辩解,也不戳穿那两个人的花招。他两手空空站立在师父面前,却还是那样的坦然,那样的安然,那样的泰然。弘忍大师见状,多了一个心眼,不动声色地问那两位行者:“这菜长得真好,何时下的种?浇了几次水?”两位行者磕磕巴巴,胡乱应付了几句。弘忍大师从小就参加劳作,熟知各种蔬菜的的生长规律,所以心里明镜似的。他看到慧能并不计较,也就没有说破,但他心中感叹:“天道昭昭,人可欺,心不可欺;因果历然,天地无欺。”
慧能入寺门那天,机敏的神秀从五祖脸上的神色察知,慧能是对自己未来宝座最具威胁性的人物。晚上,神秀在僧床上翻来覆去,不得安寝。
窗外,连绵不断的群山,像一尊尊黑黝黝的怪兽蹲伏在蓝黑的天幕下。一颗流星从高空落下,拖着逶长的黄色尾巴,倏忽又熄灭了。
神秀睹物思人,流星虽然亮丽,但毕竟是稍纵即逝。自己在佛门里目前是德高望重,但一种无形的挑战正冲着自己而来。那就是在杂役房干苦活的慧能。自己会不会变成坠落的流星呢?他想了很久,那个慧能,是个干粗活杂差的,没有读过什么书,文才一定不高,自己就从这方面去奚落他,打低他的威望,从中抬高自己的威信。
山雀的啁啾叫鸣声,撕开了山中寺院的宁静。
不久,挑水的、种菜的、舂米的、磨粉的……东禅寺各处的僧俗,以勤奋的劳动迎来了山中的又一个清晨。
神秀来到舂米房,不见了慧能,心中嘀咕:“慧能偷懒去了?”
神秀正觉得有借口去整治慧能时,忽然耳畔传来了“咿呀、咿呀”的推石磨声。
神秀遁声寻到磨房,见慧能与神清等几个小和尚正在隔壁的磨房里推磨磨粉。
他们个个都干得十分卖力,额角的汗珠有黄豆般大。
神秀找不到借口去整人,反过来以关怀的口吻问了各人的身体近况。
平日,神秀以大师兄那德高望重的身份到处巡看,常常讲一些佛家故事、成语典故给众人听,有时也出一些对联给大家来对。他横溢的才华深得大家的敬重。
这回,稚气未除的神清向神秀说:“大师兄,今天给我们讲个什么故事?”
各位磨粉的和尚也随着神清的腔调请大师兄神秀讲故事。
五祖听到这边闹哄哄的,循声走到磨房来。
神秀听到由远而近的脚步声,瞥眼望去,见是五祖到来,心中暗自一喜:当场要慧能出丑的良机来了。
五祖:“啊,神秀,这么早,你也到磨房来了?”
神秀向五祖行过礼后,答道:“师父,你老人家不是常常教导徒儿要多深人到寺中各处了解情况,有问题要及时处理解决吗?”
神清:“大师兄很关心我们。如今,我们想请大师兄给我们讲讲故事。”
众僧人也开腔附同道。
五祖:“这个时候讲故事?”
神清爽言道:“大师兄在旁讲故事,不但误不了我们的工,我们听得兴致上来,干劲更足,干活干得更快哩。”
五祖:“神秀,你打算怎么办?”神秀早已心中有数,把身子转向各人,微启皓齿:“今天,我不给大家讲故事,而是出个对联给大家对,怎么样?”
神清平日也喜欢看书,对于对联也感兴趣,说:“叫我们来对对联,也好。”
“好!”众人都表示赞同。
五祖向神秀道:“在东禅寺里,不要光出那些老得掉了牙的对联.否则就如死水一潭。你如今就以我们四周的东西作联出对吧。”
“好。”神秀的目光落在石磨上,望着那圆磨扁坑,那粗的米,细的粉,灵感顿上心头。
神秀用手指着石磨,好像一位博学多才的私塾老先生在吟哦,一字一顿地讲出了上联:
磨圆心扁坑茫茫粗入细出
这一联,即席借物喻意,确属神来之笔。
众和尚都拍掌叫好。
神秀:“给你们半盏茶的功夫,看谁先答得上来。”
“这……”不少人用手搔摸着光光的脑袋。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了,众僧人将秃顶摸得发光,却答不出下联来。
神秀见此情景,自鸣得意地先问小和尚:“神清,你答呀!”
神清把搔着脑瓜的手垂下,脸上泛起羞惭的红云:“大师兄,你的对子出得这么好,我才疏学浅,一下子怎对得出来呀!”说完无奈地把脑瓜左右摇摆了几下。
神秀更是恃才傲物,走到慧能的面前,说道:“慧能,你能答出来吗?我见你平日讲话有纹有路,估计你也经常爱看书。”
“不,我平日很少看书。”慧能摆了摆手,他讲的是实际话。但从神秀的角度看来,慧能只不过是答不出来,故意找话题来避开而已。
机遇难寻!神秀当然不会轻易放过这让慧能出丑的机会,穷追不舍地向着慧能:“就算你平日少看书,但从你的讲话已显出几分才气与灵气,当然,这对子在磨房里想出,你答的,也要跟这磨房联系得上才行。”
神秀这一着,把目标对准慧能,并且将他可以走的路子压得窄窄的,确实是给慧能制造难题。
“这……”慧能见神秀这副咄咄逼人的盛凌之气,知道这次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了,侧着头问神秀,“大师兄,我一定要答吗?”
“一定,一定!”神秀以为慧能无才心虚,更想在五祖面前使他出丑,便激将道:“你既有文才能答出来,就当着师父和各位师兄弟的面答吧。”
慧能把头转向五祖,没有做声,眼睛流露出征询的神色。
五祖从今天神秀的种种神态,已推知他出这对联的目的,但不适宜出头出面来做仲裁。
五祖只是紧闭双唇,缄不启言,微微颌了颌首,以示赞许。
慧能从五祖这无声却是有形的神态中得到了领悟,也没有做声,放开步子,慢慢地走到墙壁旁,把墙上挂着秤粉用的秤拿在手上,再一个往回转。走到神秀面前,把秤杆晃了晃,然后用右手食指轻轻地捋摸着秤杆上嵌镶着、标明斤两的铜圆点,脸上含笑。
神秀催促着:“你答呀!”
慧能这才朗声地回答:
秤直钩曲星朗朗能分轻重
这一联,既对得形象生动,十分贴切;又是托物言志,含蓄隽永。
五祖用右手捋着银白色的长髯,品味着两联的高低:
磨圆心扁坑茫茫粗入细出
秤直钩曲星朗朗能分轻重
五祖的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没有出声,一个转身,默默地向自己的禅房走去……
众和尚推敲着对子,都称赞慧能的对子对得好,真乃上乘之作。
神秀听到慧能对得如此绝妙,出言不凡,内心大吃一惊。本想让慧能在五祖与众人面前出洋相,结果却是适得其反,他也只好在嘴边“嗯”了一声,没趣地离开了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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