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对于华府来说,这一个月里,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大事是,离家在外的华长文,得知家中变故,已经赶回华谦身边。不过他并没有听从华谦的安排,搬到城中的宅子里住,而是选择和华谦还有华长武一起,住在城外的华府之中。华谦无奈,只好和两个兄弟商议了一下,决定暂时将城中的大宅封起来,等寻到合适的大户人家便把它卖掉。不过,华长文留下来住也并没什么坏处,至少,每日里陪华谦练习文王醉梦步的人,又多了一个。
而另一件大事,则是从北边契丹国传来的。夏敬仁派人传来消息称,耶律隆庆在契丹南京城操办的比武大会业已结束,而力压群雄夺魁之人,便是徐云的三师弟,龙一文。现下,夏敬仁和同行的几个家丁,正带着龙一文,在赶回大名府的路上。徐云得知此事后,大喜过望,心中急着与师弟相见,于是便带着毛耗子,跟随那送信之人沿大路北上,离开了大名府,去与夏敬仁、龙一文他们会合去了。
这一日,正是清明。一大早,华谦便带着华长武与华长文到山上扫墓祭祖。那华长文眼见得父亲华永福与大哥华长林的墓碑,不禁悲从中来,止不住地掩面大哭。华谦见弟弟哭得伤心,念及家里的几位长辈相继离世后,自己为了华家日夜操劳之苦,心中感慨万千,也不由得掉了几滴泪下来。
不过,华谦心知,自己作为大名华家的当家,有重任在肩,此时,任谁都可以哭,唯独自己不可,于是便抹去眼泪,望着华太公的墓碑,强挤出一丝笑容来。他走上前安慰了华长文几句,便又转头去瞧那华长武怎么样了。
不想那华长武却是双手合十立在一旁,正面无表情地闭目默诵经文。华谦见了,不禁摇了摇头,心道:“看来二叔生前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这长武从清凉寺回来已有月余,还整天光着脑袋穿着僧袍,打扮得跟个和尚没什么区别。顿顿吃素,一点儿荤腥也不入口,而且最要命的是,他还滴酒不沾!唉,如果二叔还活着的话,看到他宝贝儿子这幅模样,估计也要气死了。”
祭扫完毕,三兄弟便下了山,任意游逛,踏青赏春。游不多时,三兄弟便已走到城外那破旧祠堂之前。华谦瞧着祠堂,想到自己曾在这里给武承芳拾柴生火,心中突然惆怅起来:“自那天以后,我就没见过她,她现在应该还在易水阁吧。唉,我曾多次旁敲侧击地问过苏姑娘有关她的事,可是又不好意思问太多,我一个大男人总去打听姑娘家的事,毕竟不太好。可是……”
华谦想起那一晚,武承芳那一闪而过的笑容,不禁停下了脚步。
“嗯,怎么不走了?”华长文见华谦突然停下,便好奇地问道。
“我……我刚刚想到一个人,她也许会出钱买咱们在城里的宅子。你们俩先回家吧,我去去就回!”华谦说着,便独自跑开了。
“怎么办,要不要跟上去?”华长文瞧着越跑越远的华谦,问华长武道。
“全大哥说,万英堂的人想害长财大哥的性命,让咱们时刻提防着点,所以我觉得还是应该跟上去看看。”华长武道。
华长文笑道:“谦大哥若是施展起文王醉梦步来,即便是你、我还有全大哥联手,也伤不得他一根寒毛。那万英堂的人能有多厉害,比得过咱们三人联手?”
“我不管,反正不能让他一个人在外面跑就是了。”华长武摇了摇头,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我要跟上去了,你来不来?”
华长文挑着眉毛道:“来,当然要来。最好等会儿能遇到那个叫公孙良璧的,我要亲手杀了他,给爹报仇!”
“阿弥陀佛,长文,我也是同你一样的想法。”华长武低声说着,一拂僧袍,便欲迈步去追华谦。
不料华长文拽住华长武的手臂道:“长武哥,且慢。”华长武回头疑惑地看着华长文道:“怎地了?”华长文道:“咱们悄悄地跟在后面,别让谦大哥发现了。”
华长武听了这话,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为什么啊?”
华长文嘿嘿一笑道:“你想啊,如果谦大哥真是要找人谈卖宅子的事,带着咱们俩去又有何妨,为啥要把咱俩撇下呢?所以我猜,他要去见的人,一定有些不寻常。你若是大大咧咧地跟了上去,没准他就不去找那个人了。你难道不好奇他是去见谁吗?”
华长武觉得有理,连连点头道:“嗯嗯嗯,听你这么一说,感觉长财大哥还真是有些不对头,那咱们悄悄地跟在后头?”华长文道:“嗯,那快走吧,别一会儿找不到他了。不过呢,咱们也别跟得太紧了。”
华长武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对对对,哈哈,有趣,真是有趣。”
两人一路跟着华谦入了大名府城,只见他在城中七拐八拐地溜进了易水阁,便在街角停了脚步。
“啧啧,没想到,谦大哥平日里看着挺老实的,竟然还会来这种地方。”华长文望着易水阁的大招牌,不禁微笑着摇了摇头。
华长武自幼便在五台山上学艺,对大名府的了解并不甚多,听了华长文的话,不解道:“怎么了,这地方有什么问题吗?”华长文道:“这地方嘛,倒也没什么问题,只不过不应该是谦大哥会常来的地方。这易水阁,乃是个喝花酒的去处。”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华长武闻言,不由得双眉紧锁。
华长文看了看四周,见易水阁斜对面有一家小酒肆,便道:“唉,长武哥,既然谦大哥是去喝花酒去了,那咱们也别在这干等着了,去喝一杯怎么样?”
华长武双手合十道:“不可,师父曾教导过,不可饮酒。”
华长文瞧着华长武的模样,不耐烦道:“哎呀,你只是个俗家弟子,又不真的是个和尚,喝点酒算什么?”
华长武闭着眼道:“不可,师父教导过,我既然是清凉寺的弟子,即便没有出家,也应该遵守戒律,不能坏了规矩。”
“那公孙良璧来了,你杀不杀?”华长文眼珠一转,随即问道。
“杀!”华长武听华长文提到公孙良璧,立刻把双眼瞪得溜圆。
华长文不屑道:“嘿,回答得倒是挺干脆,杀人难道不算破戒了?”
华长武又闭着眼道:“公孙良璧害了我父亲,也害了你父亲,还害了长林,我怎么能饶过他?这样的恶鬼,我送他去阿鼻地狱,文殊菩萨是不会怪我的。”
华长文摆摆手道:“得得得,你有理,我说不过你。那酒你就不喝了呗?”
“不饮。”华长武依旧闭着眼。
“那蒸豆角,还有咸豆腐,你要不要吃?”华长文一边说着,一边偷笑起来。
华长武咽了一口口水,突然睁开眼道:“要吃,要是能再来两个白面大馒头,那就更好了。”
华长文“噗嗤”地笑出声来,对华长武道:“馒头也有,跟我走吧,我喝我的酒,你吃你的素。”
华长武虽然心动,但望着易水阁,不禁犹豫道:“咱么不在这儿守着,一会儿长财大哥出来,自个儿走掉了怎么办?”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华长文指着那酒肆道,“咱俩就挨着酒肆门口坐,对着易水阁大门,谦大哥要是出来,咱一眼就望到了。”
“好。”华长武嘿嘿一笑,便跟着华长文进了酒肆。
不提这兄弟二人进酒肆小歇,却说那易水阁里,华谦坐在空桌旁等候良久,才有一婀娜女子走过来招呼道:“公子想玩些什么?”
华谦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红着脸看着那女子道:“我……我不想玩……玩些什么。那个……你们武掌柜在吗?”不知怎地,他说话突然变得结巴起来。
那婀娜女子掩嘴笑道:“我们掌柜的在是在,不过,我们武掌柜可从来不陪客人的,公子还是换个人吧,你看奴家怎么样?”说着,她竟在原地慢慢地转起圈儿来。
华谦慌忙站起身来,挠了挠头道:“不是,姑……姑娘,你别转圈儿了,看得我头晕,头晕。你……那个……你误会了,我找你们掌柜的有事,找你们掌柜的有事,嘿嘿。”
“喔,找掌柜的有事啊。”婀娜女子止住了舞步道,“敢问公子贵姓啊?”
“敝姓华,是你们武掌柜的朋友。”华谦说起“朋友”二字,不禁有些心虚,惶恐地坐了下来,暗思道:“不知道她有没有把我当朋友呢?”
那婀娜女子敛起笑容:“好,那华公子暂且等着,我上去通报一声。”
华谦望着女人离开的背影道:“那多谢姑娘了。”
“今日这易水阁也太冷清了些,都没什么客人,这还是我知道的那个易水阁吗?”华谦环顾四周,见大堂里稀稀拉拉地坐了两三桌,与昔日的热闹景象不可同日而语,不禁心生疑问。
“我还道是哪个姓华的朋友来了,原来是你,怎么,咱们俩什么时候成朋友了?”忽然,一句毫无感情地话语从二楼传了下来。华谦一听那冷冰冰的声音,便知是武承芳出来了,心里莫名地紧张起来,手心也开始直往外冒汗。
“武……武掌柜!”华谦站起身来,冲着正从楼梯下来的武承芳打了声招呼,便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好摸着后脑勺,嘿嘿嘿地傻乐着。
“你来做什么,我好像没请你来吧?”武承芳快步走过来,依旧是男子装扮。她见华谦满头大汗,便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给他。
华谦一路小跑地过来,早已口干舌燥,见有茶水,便一口喝了个精光:“啊,好喝。你这里现在怎么这么冷清啊?”
武承芳摇了摇头,见华谦似乎渴得很,便又给他倒了一杯茶,坐下道:“哼哼,自打正月十五那一晚之后,易水阁就这样了。那些达官贵人公子哥们,都把自己的命看得金贵,怕再碰上什么江湖斗殴的事,伤了自己,就都不敢来了。嗯,说吧,你找我什么事?”
“我,我找你谈点儿事。”华谦摸着脑袋,慌乱地说道。
武承芳白了华谦一眼:“你这不废话么,难道你还能闲得没事干了,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看我不成?”
华谦坐在武承芳对面,目光片刻不离她那对剪水双眸,只觉得这女人越看越好看,越看越耐看,便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在心中暗道:“你算是说对了,我大老远地跑过来,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能看上你一眼。”
武承芳被华谦看得心里发毛,心里嗔道:“这呆子!”她见他半晌也不说话,便起身道:“你若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回屋歇着了。”
华谦见武承芳要走,忙道:“别,别,我有事,有事。”
武承芳冲着华谦一翻白烟,又坐了下来,厉声道:“有事快说!婆婆妈妈地,一点儿也不痛快!”
华谦不停摆弄着面前的茶杯,笑着道:“你知道,我们华家呢,在城里有一处宅子,原本是我三叔住的地儿。我三叔他……这个……已经不在了,然后家里呢,也没人想到城里住,我就琢磨着想把那宅子卖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啊?多少钱你随便出,我都能接受。”
“不买。”武承芳斩钉截铁地说道。
“为什么啊?”华谦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这宅子好得很,卖出去,我还有些心疼呢!”
“死过人的宅子,我买它做什么?”
“什么乱七八糟的,哪里死过人了?我三叔是被万英堂的人害死在沧州啊!”
“哦,那一两银子怎么样?”
“一两银子,武掌柜说笑呢吧,你怎么不让我白送你呢?”
“行啊,你愿意白送我,我也没意见。”
“一两银子太少了,打发叫花子都不够。”
“哟嚯,华公子果然财大气粗啊,打发叫花子都给这么多银子,咱们小老百姓,只能给几个铜板。”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啊?”
“我……我是说……你开的这一两银子的价也太少了些,我没法卖啊!”
武承芳冷笑道:“你方才亲口说的,多少钱随便我出,我现在说一两银子,你又不愿意卖了,真是一点儿信用都不讲。”
华谦见武承芳话中带刺,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这买卖咱还能好好谈吗?”
“能啊,怎么不能了?”武承芳又冲着华谦白了一眼,便别过脸不去瞧他。
华谦见这武承芳没来由地生气,更是惶恐:“武……武掌柜,你这是怎么了?我哪里惹到你了?”
武承芳冷哼一声,瞧着二楼凸出的舞台,却不搭理华谦。
华谦摸了摸圆脸,细细思索着自己究竟是哪句言语得罪了这位冷面美人。可不管他怎样思来想去,依然是不得其解,便也顺着武承芳的目光向二楼望去。
忽然,他恍然大悟道:“你是怨我收留了全成空和苏姑娘他们两个吗?”
武承芳瞧了华谦一眼:“哼,你收留不收留他们的,关我什么事。”
华谦瞧着武承芳脸上的神情,知道自己是猜对了,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你不会还在生他们的气吧?其实呢,我觉得你真没必要——”
“住口!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武承芳拍着桌子喝道。
华谦喝了一小口茶,慢吞吞地说道:“怎么……怎么就成了你的事了?他们俩现在是我府上的人,所以这事也算是和我有关吧!”
武承芳翻了翻白眼道:“你府上的人?全成空我管不着,那苏巧巧,什么时候也算你府上的人了?”华谦道:“我知道,我听苏姑娘说过,说你们都是那个……那个镜中花的人,你还是镜中花的首领。可是苏姑娘她已经脱离你们镜中花了啊,不能算你们的人了。”
“哟,你知道的还挺多的嘛,她还和你说什么了?她有没有和你说过,一日入镜中花,一辈子都要为镜中花卖命?只要我这个首领没点头,她就还是镜中花的人!”武承芳的脸上尽是不悦之色。
“可是她已经投奔我了啊,怎么还能算镜中花的人?”华谦一脸茫然。
武承芳圆睁杏眼道:“看来我得和咱们华公子好好讲讲这个江湖规矩了。苏巧巧呢,应该算我们镜中花的叛徒。而你呢,收纳了我们镜中花的叛徒,所以你现在算是镜中花的对头,而我能让你在我这易水阁里坐着,还给你倒上两杯茶,已经算很客气了。”
“这样啊。”华谦羞赧地笑了起来,“这江湖上的规矩还挺多哈!可是,这个规矩他不合理啊!人家苏姑娘在你这里过得不如意了,想要换个地方生活,为什么还要经过你同意呢?明明就可以和你说一句,‘我走了啊,以后不跟着你做事了。’让你知道有这事情就可以了嘛。你不同意,她就成了叛徒,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如果都按照你说的那个规矩来,那大家岂不是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还哪里有江湖的样子嘛!”
武承芳惊奇地瞧着华谦道:“谁说江湖是个随心所欲的地方了?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哪里任由你随意乱改?你说这规矩不合理,可笑,千百年来,在江湖讨生活的,都是按照这个规矩做事,又怎么会有错?”
华谦挠了挠头道:“这个,大家都这么做,也不见得这个规矩就合理了,也许大家都错了呢?”
武承芳无奈,觉得没法和华谦继续争下去了,便道:“胡说八道,我不想和你讲了,真不知你整天都在琢磨些什么。”
“掌柜的,方才有一人送来一封信,说是一位朋友给你的。”一名女子手持一封书信走了过来,对武承芳道。
“真是稀奇,今天怎么突然这么多‘朋友’来找我啊?”武承芳接过信道。
“先不忙看信,我问你,我那宅子,你还买不买啊?”华谦笑着问道。
“烦死了,等我看完信再说!”武承芳斥道。
“好,好。”华谦沮丧地说道。
不想武承芳抽出信纸只看了几眼,便脸色大变,将信拍在桌上,噌地蹿出了易水阁。
“怎么啦?”华谦见武承芳突然出门,心道不妙,便拿起桌上的信读了起来。
“啊呀,不好,武掌柜,你,你等等我!”华谦大叫一声,捏着那书信,仓皇地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