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娇站在清澜池畔,安静地垂钓。
远远走来一位蓝衣仙子,发现了氐娇后,清秀的眉毛间就不由皱起了一道小山峰。
“你在干什么!?”
“上回娇娇去人间,受到一小孩儿的启发,想试试是不是真的能钓到媳妇。”
“……”邝露一把将鱼线从水里提出来,“这就是你从姻缘府偷了一团红线用作鱼线的理由吗?”
这时,邝露发现氐娇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再一看,自己手上抓着红线,而氐娇手里握着鱼竿……
邝露立即放开红线,就好像那跟红线会发烫一般。
“别钓了,我、我们去把红线还给月下仙人。”
两人一并去姻缘府还了红线,回来的路上,氐娇问:
“邝露邝露,问你个问题,如果我和你爹同时掉进了水里,你救谁?”
邝露想也不想就说:“我爹。”
“如果我和天帝同时掉进了水里,你救谁?”
“天帝。”
“如果我和月下仙人同时掉进水里,你救谁?”
“月下仙人。”
“如果我和小天同时掉进了水里……”
“小天。”
“为什么不问问我小天是谁,连装模作样纠结一下都没有……”氐娇叹了一口气,“小天是看守北天门的天狗啊。”
邝露给了个“你自己想明白”的眼神,加快脚步,想要甩开氐娇。
“哎邝露,等一下,你去哪里呀?”氐娇匆匆跟上,“你现在是本水神的人,作为你的主人,我有必要过问!”
“呵,邝露是天帝亲封的上元仙子,拥有自己的封地玄洲仙境,负责教导水神天庭的规矩。”邝露将牙根咬得咯咯作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你这个一无背景,二无贤才,还成天搞事情的新水神,还好意思说要做我的主人?真是痴心妄想!”
氐娇低下头,仿若受了很大的打击,眼中红彤彤的。
“……仙上是水做的吗?”邝露有些愧疚,终究还是转身看他。
事实证明,氐娇一半是水,一半是戏。他突然拉住她的袖子,热情道:“主人,你要去哪里?请让小的一起跟去!”
邝露踉跄了一下,险些被气晕:“放手!氐娇!你好歹是仙人啊,你的操守在哪里?”
氐娇眨了眨眼睛:“操守是什么?是把贞操守护好吗?”
四舍五入,她等于被调戏了——从小到大,从没有神仙敢调戏她!她的脸上风云变幻,又羞又恼,心道若是这句话教别的神仙听到,指不准又要上折子弹劾水神了。奇怪的是,这个时候她竟然想到的是这个,而不是生他的气。
他迄今为止大部分的光阴都在不见天日的囚牢中度过,所以在他眼中,阳光很珍贵,人的嬉笑怒骂很可爱,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见到少女生动的表情就更是一种享受了。他是善待自己的人,懂得怎么享受,哪怕经历过一些心酸往事,尘埃落定后也不会让自己沉浸在爱别离、求不得之中。
邝露看得出来氐娇喜欢她。这份心意完全不用猜,氐娇表现得像个小男孩一样明显,总是粘着她说话、占几句口舌上的便宜、在各种地点埋伏“巧遇”她、想必脸面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邝露自问做不到他这样的坦荡和大胆,她不敢舍弃手上的萤火之光、以破釜沉舟的决心去追求日月之明,宁愿默默守护着一点微光,长明不灭。
氐娇突然将她拉到假山背后,说道:“看,谁来了!”
原来,新婚不久的天帝天后也来池畔消遣。
两人似是刚刚晨起,穿着样式最简单的白衣,堪堪用发带半束头发,当真是姿容胜雪,一对神仙眷侣。
潋滟的池水中,清晰地倒映出他们的身影,从那倒影中可以看到润玉脸上无限温柔的笑意。
那是他从未在邝露面前露出过的神情。邝露的目光无法从那个倒影上挪开,她的心微微感到了刺痛,但那疼痛让她更清醒。
前尘往事断肠诗,侬为君痴君不知。
氐娇扯着嘴角,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用变了调的声音说:“邝露,看我!”
莫道世界真意少,自古人间多情痴。
邝露凝视着池面,可当那一对璧人转身的时候,湖面上的倒影就荡然无存了。
邝露释然一笑:是啊,一直都是她一个人的梦幻泡影。她心中的那个白衣少年,卑以自牧,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们是战友,是知己,却独独不可能是恋人。他曾为了执念而疯魔,如今都已然放下了过往的执念,她又何必庸人自扰?
池畔的帝后说了一会儿话,竟双双召唤出宝剑,就这样缠斗起来。两人的剑法都以速度和轻灵见长,比剑过程中未有丝毫仙法,与凡人比武无异。刹那间,原本平静的水面上惊起数道水花,姑射持龙吟双剑,润玉持赤霄宝剑,交锋时宛若有数十道电光在白日乍现,令观者目不暇接。
与寻常男女小打小闹的“柔情蜜意剑”不一样,两人剑势凌厉,尤其姑射出招极快,招招指向要害,似是动了真格。
邝露急道:“天后娘娘怎生一言不合就和陛下打起来了?”
氐娇悠悠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答非所问。邝露不屑道:“陛下爱妻如命,怎可能压迫!”
氐娇意味深长地一笑:“这个压迫,是广义上的‘压’迫。邝露,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你尽会故弄玄虚。”邝露继续关注战局,“邝露不懂武功,但观陛下和娘娘斗剑,体迅飞凫,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当真是赏心悦目到了极点。”
氐娇笑道:“娇娇赌一串糖葫芦,再打一会儿陛下就会输,而且会输得无比逼真,让小雪龙赢得满足。”
邝露不理他。他摇头晃脑地说:“男人啊,什么事都要赢,就什么也赢不了。”
邝露还是不理他,氐娇有些生气:“邝露,只要陛下和我同时出现,你看的永远不是我!凭什么?你要是再不回头,我就要掉进水里了,看你救不救我!”
邝露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水神要是会在池塘里淹死,那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他就算在水里泡一百年,他也能吐着泡泡,开着花。
噗通——
他竟然真的跳进了水里!
“氐娇!”尽管知道他绝对淹不死,尽管打定了主意不搭理他这种幼稚的行为,尽管尽管……邝露在听到声音的那一刻,心还是猛地一跳,本能地向起了水花的地方望去。
远处的润玉和姑射也被清澜池的声响所惊动,停下比剑。
池水回归了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就连本该在水中憋气时吐出来的泡泡也完全看不见。
邝露在池塘边站了一会儿,冷哼了一声,扭头离去。堂堂天界水神,莫名其妙赌气跳水,全无仪态、礼数!他爱泡冷水,就让他多泡一会儿吧。
可走到一半,邝露又忍不住退了回来。
“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邝露突然想到这清澜池是六界最古老的水脉之一,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就存在了,说不准这池水底下有什么古怪,就连氐娇也抵御不了呢?毕竟这数十万年来,天界之人尊这里为圣池,无一人跳下去过。
邝露喊道:“氐娇!你别开玩笑了!我是不会跟你玩这种无聊的游戏的!”
池水波澜不惊。
邝露纵身一跃,也跳入了清澜池。
少顷,氐娇从池水里飞了出来,银发金冠上洒出一片水珠,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他的怀里,正抱着还没回过神来的邝露。
氐娇飞到润玉跟前,故意甩了甩长发。润玉将姑射挡在身后,自己身上被溅了一身水。不过,润玉也不管什么水了,讶异道:“你们……何时的事?”
孤男寡女,共浴池中,湿身相对!
非礼勿视,润玉微微侧开身子,目光回避了邝露。
邝露急道:“陛下误会了!是水神仙上突然跳进池子里,邝露怕他被淹死,才跳进水中的!”
姑射:“突然跳进池子里?”怕不是有病?
润玉:“怕娇娇淹死?”水神、淹死?
这句真话怎么听都很像是欲盖弥彰。
尴尬的沉默……
邝露踩了氐娇一脚,氐娇“嗷”地叫了一声,才算打破了沉默。
润玉道:“你们之间的事,想必你们心里都有分寸,等到了时候,再来找我。”
氐娇笑道:“当然,当然!天帝给的姻缘,可比月老给的靠谱。”
润玉挑眉:“我给的姻缘?”莫非是指当初他委派邝露教导氐娇一事?
氐娇信誓旦旦:“意思就是,要感谢陛下当年眼瞎,没看上邝露。顺便恭喜陛下眼疾痊愈。”说罢,抱着邝露扬长而去。
润玉蓦地感到后背一寒。
那是万年寒玉制成的龙吟剑发出的寒气。
姑射持剑道:“再来比过!”
……
姑射许是真的累了,双腿发软,地上又都是被氐娇溅出来的水,刺出第一招的时候不慎脚下打滑,竟稳稳当当地被润玉接住,就好像她在投怀送抱一样。
好一锅陈年老醋。润玉掰开她的手指,接过了那寒气森森的凶器,放到一旁。“龙儿,莫要累着自己。”
“我不累。”姑射这么说着,两腿还是抖的。
润玉忽地蹲下,背起了她。
由是想起自己害姑射喝不健康的陈年老醋,润玉多少有些内疚,一言不发,白皙的耳垂泛上了粉色。姑射也并非介怀过去的事,她见他真的低头反思起来,倒觉得他十足可爱,不由用舌尖碰了碰他的耳垂。
润玉脚步一顿,放下了姑射,然后猛地转身用力搂住了她的腰肢。
姑射看着他沉沉如夜的眸子,脱口而出:“我累了!”
清风徐来,带着一股冬日的冷香。
“龙儿,你上一句话还是……”
“你听错了。我累了,今天不行。”
润玉温声:“好,是我听错了。”
最后,润玉只是替她捋了捋发丝,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摇摇头,抱起她送回紫方云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