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未尝可喜,死未尝可悲,缘起即灭,缘生已空,我所做一切,不过是赎罪而已。”
“赎罪?呵……”时空轮转,沧海桑田,氐娇等的不是这样一句话。
“神人不需要赎罪,神人是最完美的天人。是你救了我,娇娇永远是你的信徒!”方才那个一怒起归墟之水的、化碎石为万剑、排山倒海的怪物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海边彷徨的孩子。
“这个诅咒早就该结束了,我作为最后的归墟之主,归于虚无,是我之荣幸。”
“不要!!”氐娇哭道,“你说过,你会陪着我!”
神人垂眸轻叹:“所有出现在你的生命中的人,皆是过客,除了你自己之外,没有谁能一直陪着你。我也只能陪你走一小段路罢了。娇娇,不要为聚散离合而难过,亦不要因此憎恨天帝。”
“对不起……是我无能,此番没能带神人离开归墟。如此,娇娇便陪你一起死!”
神人悲悯地注视着氐娇,缓缓摇了摇头。“所谓继承归墟之主,不过是我与你交换了命格。你拥有了神的寿命,漫长但终究有期,你可以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你会拥有自由,你也会遇到更多愿意陪伴你的人。我希望你忘了在归墟中的光阴,连同我,也一并忘了。”
“可娇娇舍不得你!无论以后的日子有多好,在娇娇心中什么也及不上与神人在一起的那几天,因为……”氐娇哽咽了一下,抬头,第一次凝视姑射神人的眼睛。
从前,他从来都不敢直视神人。他自厌极深,觉得自己就连看神人一眼都是亵渎。
结界中的黑雾彻底散去,归墟之门出现在了五座仙岛的上空,也带来了外界的阳光。归墟是万水之宗,水汽氤氲下,在归墟与天空之间架起了一道彩虹桥,绚烂得令人目眩。
氐娇仿佛突然鼓起了勇气,又仿佛已然酝酿了千年——“我爱……”
神人打断了他, “听话,娇娇。” 接着,挣脱了氐娇的手。“我的神魂撑不了许久,我还有话要和我的徒弟说。”
氐娇无措地看着自己的手,迅速地将视线从姑射神人的脸上避开,就好像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一样,默然回避了那师徒二人。
“姑射。”神人唤道。
“师父!”姑射哽咽道,“师父叫龙儿什么?”
“姑射,师父不在的这些年里,你竟已修成上神,我很欣慰。”
“是我冒充师父的名号……”
神人露出了一丝微笑,“姑射山上的神仙换了一代又一代,神山却永远在那里。你本就身负姑射山龙脉。这个名号,理应属于守护姑射山的神,在我放下冰雪令的那一刻,我便不再是姑射神人了。”
姑射声音轻颤:“可我们都很想念师父……姑射山需要师父。”
“你已是独当一面的姑射仙子,雪神殿有姑射仙子,为师心安。”神人将手搭在姑射的头顶,乌发之中顿时开出一朵晶莹剔透的冰花,后问道,“氐娇是如何骗你来的?”
姑射道:“他模仿师父的笔迹,让我来归墟下一场雪。”
神人摇头浅笑,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那应该并非是他模仿的字迹,那句话是我当年写给他的。那一年,他刚得知我是司雪之神,就央求我去归墟下一场雪,怕我事后赖掉,还让我立字据为证……只是现在为师已不再是雪神,恐怕无法兑现这个诺言,姑射,为师能请你为归墟下一场雪吗?”
“当然……”姑射素手清扬,水滴升上天空,化为漫天飞雪。
“姑射,过来,为师最后有几句话要跟你说。”神人在姑射耳边耳语了几句。听完后,姑射颔首。
神人松开了姑射的手,和归墟的亡灵一样,化为虚无。
“师父,别矣……”姑射汇聚精神,变化出了更多的雪花。
天上飞琼,归墟落雪。细碎的雪花遮盖了归墟万年沉寂的水雾。水潭中无数的亡灵,向界外的阳光飞去,沐浴着永恒的洗礼,皆合涅槃清净妙德。
氐娇张开双臂,感受着雪花的温度。那一声声“神人”久久回荡在归墟之中。
氐娇作为曾经的归墟境主,并不算在“活着走出归墟者”之内,但姑射拥有许愿的机会。她闭上了眼睛,默默许下了一个愿望。
三人走上虹桥,离开了归墟。不管他们在这个地方丧失了什么,亦或是得到了什么,这一去便一生不再回来。
神人最后在姑射耳畔说了些什么?神人所说的赎罪又是什么意思?
姑射最终还是没有向氐娇说出神人的身份,因为她相信,爱比恨更重要,氐娇终会带着这份爱得到真正的自由。
就让那些本该沉入归墟的往事,永远留在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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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历一年后。
天帝寿诞,众仙来朝。
自归墟一别,姑射便返回雪神殿料理天下冰雪事宜。期间姑射为恩师守孝,闭关修炼,一年不出。
此次寿诞,于润玉来说,实也只是换个喜庆的名字继续履行会见诸仙、处理各界政事的职责。姑射若不来,他也委实不知该庆祝什么。
待到筵席中场,一名仙童匆匆跑来,向中席的天帝说了些什么,众仙便惊讶地看到向来庄严冷漠的天帝的脸上突然挂上了笑容。
“本座忽闻贵客将至,须得亲自相迎,但请诸位仙家在宴上尽欢,本座先行告辞!”说罢润玉在众目睽睽之下,快步离开了仙宫。
紫藤画廊的尽头站着他思慕的那个身影,白衣缥缈,湛然若神。
润玉端身正色,嘴角仍不免溜出一抹春风般的笑容。他轻轻咳嗽了两声,道:“本座寿宴,众仙相迎,雪神姗姗来迟,怎还要本座出来迎接?”
那个背影微微弯着身子,似乎正专注于什么事,嗓音糯糯:“本神又不需要陛下迎接。倒是这小家伙,一路为本神引路,甚是可爱。”
“……”润玉无所适从地摸了摸耳朵。下一刻,姑射的怀里传来了熟悉的叫声。
“魇兽?小家伙不好好在司星台待着,怎么跑这里来了!”
白色的小灵兽舒舒服服地被姑射抱在怀里,用鹿角蹭了蹭姑射的下巴,看向润玉的眼神中透着一抹得意。
“鹿儿乖乖,我们的腿长在自己身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用睬他。”姑射白玉般的手指穿过魇兽细软的毛发,从它的肚皮一直爱抚到它的鹿角。魇兽餍足地“嗷”了一声。
鹿儿?我们?不用睬他?
对外一贯冷漠疏离的姑射仙子何曾会用这样撒娇般的口吻说话?
现在,润玉却看到姑射堂而皇之地和一只小灵兽撒娇!魇兽的体型比起寻常的小猫小狗来说,要大许多,姑射抱着它,就直接遮住了她半个身子,可魇兽丝毫没有自觉,在润玉面前,就好像四蹄突发软骨病一样,赖在姑射怀里。
“魇兽,”润玉对小兽正色道,“你还不快下来!这些年来,你吃得这么胖,莫要累着姑射仙子!”
姑射反驳道:“鹿儿这怎叫胖?我随便一件神兵都比它重。鹿儿这样的体型抱起来正好,我很是喜欢。”
“……”润玉没想到姑射这么欢喜魇兽,心道:莫不是因为龙族身上不长毛,因而对毛茸茸的生物天生有好感?
润玉又想,自己也是龙,在这方面是万万及不上魇兽的。
回过神来,润玉就被自己刚才的想法震惊了。
姑射从乾坤袖中掏出一袋点心,先喂给魇兽,魇兽吃得打饱嗝,她忽然“啊”一声道:“润玉,我差点忘了,这是雪山特有的雪莲饼,本是捎给你吃的。”
润玉接过那袋子,里面还剩下最后一块雪莲饼和一些饼渣。他小心地将袋子放在胸襟里,柔声道:“原来姑射还是记挂着润玉的。”
姑射忍不住又揉了揉魇兽的脑袋,感叹:“也不知为何,我今日是头一回见到鹿儿,鹿儿却对我格外热情,就好像它认得我一样。”
“许是它的性子随了主人。”润玉笑道,“既然姑射与魇兽如此投缘,润玉就让它陪在你身边吧。”
姑射这才肯暂时放下魇兽。行动间衣袖滑落,露出一截藕臂,润玉立刻就发现了她的皓腕上戴着一串水蓝鲛珠,正是他当时遗落在归墟的母亲的遗物!
这串手钏他自幼戴在身边,从不离身,在归墟中命悬一线,才不得已丢失了它,如今竟然又重新回到了他身边。
姑射道:“是你的东西,总会回到你身边的。生辰吉乐。”
润玉很快就想到,姑射能得到这串鲛珠,只可能是因为她最后向归墟许下了找回鲛珠的愿望。
“姑射糊涂!那是唯一一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完成心愿的机会,错过了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你,就要了这串鲛珠?”
姑射道:“润玉才糊涂,我好歹还拿到了一条漂亮的手钏,你去了一趟归墟什么都没得到,还好意思笑我?”
她摘下了水蓝色的鲛珠手钏,戴回了润玉的手腕上。“这手钏送给你了,算是劳驾天帝去归墟冒险的报酬。不然天帝费时费力,半分报酬也没有,全天下可没有如此苛待劳工的道理。”
润玉揶揄:“姑射怎么知道润玉什么也没得到呢?”
“哦?”姑射展开手臂,白袖如云,低头端详这身美妙绝伦的鲛绡裙。“那你说你得到什么了?你不仅什么也没得到,你还赔了一套珍贵的裙子……”
话还没说完,润玉再也忍不住,紧紧拥住了姑射。
魇兽睁着大眼睛迷茫地看着相拥的两人:是不是人类也像它一样,渴望着温暖的拥抱?
他在她耳边呢喃:“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就像是有人在她耳边吹散了蒲公英,他的气息温热而暧昧,如有实质一般,轻轻挠着她的耳朵。姑射一直秉着的那股子力气仿佛一下子抽空了,索性什么力气也不使,完完全全地依靠在了润玉的臂弯中。
“报!”一名冒冒失失的仙童闯进了紫藤画廊,“陛下,外面有一个未受邀的神仙闯……啊抱歉!小仙什么也没看到!”
润玉松开姑射,将姑射挡在身后,道:“说下去。”
仙童战战兢兢地说:“有、有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神仙闯进南天门,嚷嚷着要见陛下。”
“见本座所为何事?”
“他说……他要陛下革了水神锦觅的职,他自己要当、当水神……”
锦觅前世承水神之位后不久便亡于天魔大战,自此之后,由于锦觅身份敏感,众仙碍于天帝与魔尊两者的关系,一直没有神仙愿意接替这个职位。润玉也明白众仙的顾虑,是以并未强立水神,而是让各地海神、河伯直接向天宫禀报职务,数百年来倒也未出什么岔子。后来,锦觅转世归来,为了权衡天界与魔界花界两界的关系,也为了报答洛霖当年从先天后手中救下他的恩情,润玉顺势让锦觅重掌水神之位。
然锦觅性子跳脱,本就不适合掌权管事,所以这些年六界水系还是按照润玉原先设立的体系运作,水神依旧是个闲职。
仙童愤然道:“谁不知道锦觅仙子身份特殊!那个胆大包天的白毛神仙真是太嚣张了!”
润玉却道:“男儿岂能没有几分胆色?本座不想再在天界听到诸如身份特殊一类的话,怠于改变是衰弱的先兆,天界的腐朽之处,本座早就想改了。你去告诉那个神仙,想要挑战水神,便按照规矩去天机阁挂名,呈自证之文书,最后再由本座安排挑战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