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是“疲劳战术”,蒙古大军有着精良的武器,是以可以将军队划分为众多分队,昼夜不停地用炮石、弩.箭、火油攻击城墙。整整十日,莫说是郭靖及其账下将士熬得频临崩溃,便是如郭芙这般一贯骄纵的大小姐,也日日协助后勤军务,熬红了眼。
其三,是“以民挡兵”。这一招尤为狠辣,蒙古军攻城会逼迫敌国百姓走在前头,蒙古的精兵铁骑却躲在百姓之后。若将军下令不开城门,百姓必被乱箭射死,士兵们皆是宋人,此举必然动摇军心;若将军下令打开城门放这些百姓进来,那么一则会有装扮成宋人模样的蒙古兵成功混进来,二则紧随其后的精兵会乘机抵住城门。
郭靖与守城的吕将军为是否打开城门起了争执,前者坚持打开城门绝不错杀百姓,后者则“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人”。吕将军一声令下,放箭将百姓、奸细、敌军全部射杀。
城外难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站得不成队形,手上握的多半是棍棒锄头,哪里像是奸细?那些百姓为背后的精兵所迫,一个回头,便会对上蒙古兵手中的刺刀,呜呼命丧。他们不得已爬上云梯。将军见人数越来越多,在城楼上下令放箭,顿时,爬到一半的百姓如一片片秋叶,滚下城墙。
郭靖看得心如刀割,大喊,“住手!莫错杀好人!”吕将军起初不听,后来郭靖竟率领一小队人马打开了西城门,率先冲出城去,抵挡蒙古军。郭靖在襄阳城中威望最高,现如今身先士卒,更是鼓舞了众人,一扫此前因误杀百姓而带来的压抑气氛。城中本就有不少丐帮弟子和各地前来投奔郭靖的武林英杰,他们倾巢出动,誓死追随郭靖深入蒙军,为死去的百姓和将士报仇!
正逢两军开战之际,孤军深入敌军阵营肺腑,又岂止一个“凶险万分”能形容?润玉自与郭靖城墙论剑之后,被郭靖黄蓉所作所为点醒,在他心中,那些家国情怀比不上他对郭靖的敬重之心。势必想要跟随郭靖左右护其周全。郭靖带着杨过策马出城,却命令润玉留守襄阳,只因襄阳城的御敌阵法本是东邪之女黄蓉主持,现黄蓉即将临盆,需要润玉代为主持。
至今,郭靖带出去的那队人马已经离开襄阳城三天了。
润玉在城墙上指挥布阵,两天两夜不眠不休。他固然忧心郭靖与杨过,但也知道这场战争本就胜算不大,众人坚持的原因不过就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八个字。是以无论生死成败,他所能做的也就只有不负郭靖所托而已。
宋、蒙两军已连续战斗了五天。宋军以少对多,负隅顽抗,元气大伤。而蒙军也意识到他们低估了这一城军民的决心,不得不面临比大汗预计更多的损失。
第五天,蒙军暂时撤兵,襄阳城将士欢呼庆祝。
然而,郭靖还没有回来,这意味着什么,润玉清楚,黄蓉更清楚。战争根本没有结束,敌军暂时撤兵只能说明他们在酝酿下一场战争!然而,人心是肉做的,需要希望的滋养,纵然苦中作乐,快乐短暂,也该当把握当下这一刻。所以,那些知道真相的人默许了这样的庆祝。
“粮草营房走水啦!快来人啊!”
粮草营乃军营重地,每日都有专人巡逻看守,周遭杜绝一切易燃之物。现如今突然起火,只有可能是有人火烧粮草营!
润玉闻讯赶至。众人虽竭力救火,但那火烧得邪乎,越是遇水就越是旺盛,众人用砂石黄土等防灾工具扑火,抢救过来的时候,粮草已经烧掉了一半。
有道是“祸不单行”,黄蓉连日疲惫,在丈夫未归、粮草营起火的双重打击下,突然腹中绞痛非常,浑身痉挛,竟是要提前生产了。
郭芙握着母亲冰冷的手,咬破了嘴唇,却愣是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她知道,现在父亲离城,母亲倒下,她身为郭家长女,决不能倒下!
她势必要代替父母,找到那个混入城中的细作!“粮草房守卫在哪儿?给我滚出来!”
士兵回报:“大小姐,两名门房在我们发现着火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郭芙怒问:“凌晨是谁负责后勤巡视的!?”
三名小兵抱拳道:“是小的!”
郭芙:“你们看到了什么可疑的人吗?”
其中一名小兵首先跪了下来:“小的……小的以为危机解除……昨、昨夜便睡得早了……甘愿领罚!”
那人被带去领了二十军鞭,郭芙质问余下两个:“你们两个,抖抖索索地作甚!?快说!你们看到了什么人吗?”
小兵偷偷看了一眼不远处搀扶着黄蓉的润玉。“小的……小的昨夜庆功宴喝酒喝到很晚,就看到、看到一个人从粮房那个方向出来……正是润玉公子!”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莫名背上这样一个罪名,润玉不由生气:“休得胡言!润玉昨夜从未出过自己的房间!”
“你闭嘴!”郭芙继续文另一个小兵,“你也看到他了吗?”
那名小兵看看润玉,又看看郭芙,似乎一时不敢确定。但郭芙美目一凛,恨意如火,瞪得那小兵心里发虚。僵持了一会儿后,小兵点了点头。
若说看错了是别人,倒还有可能,但润玉风姿出众,纵然穿着普通的军装,在人群中依旧极为醒目。但凡见过他的人,都很难将他与别人弄错。
郭芙拔出宝剑,寒光四射,将剑尖直指润玉,叫道:“润玉!谁能证明你昨夜一直呆在屋子里?我郭家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润玉不喜与人亲近,昨夜亦没有参加庆功宴,早早一个人回房了。故而并没有人能确凿地证明他一直都待在房内。而郭芙本来就因为那天在小筑里的“天命”之说,对他有积怨,现在她内心一定已然将他当成了细作。
润玉道:“郭小姐仅凭两个醉酒士兵之言,就确定润玉就是纵火之人,未免有失公允。真正的纵火犯尚没有抓到,可能还会危害襄阳!”
郭芙气得浑身发抖:“好……好,你继续装。全军上下,唯有你一人身份不明,籍贯家底一片空白,而且也唯有你,说过‘襄阳城必破’!事已至此,说你不是细作,我才不信!我只恨自己没有在那一天就向爹娘告发你!”
润玉取出怀中一封书信道:“那一天本是郭姑娘问我从星象上看出来的天命,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何错之有?昨日退兵乃是诈降之术,郭大侠他们还未凯旋,蒙古大军随时可能再犯。郭大侠军令在此,润玉尚有军务在身,恕不能成全郭姑娘杀我之心。”
黄蓉勉强支起身子,虚弱地喊了一声“芙儿”,郭芙担忧母亲,当即跑到母亲身边。她恨不得代替母亲承受这样的痛苦,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润玉”火烧粮营才让母亲受了刺激,雪上加霜!
郭芙双目发红,恨恨地瞪了润玉一眼:“润玉!你给我等着!杨过已经把那天在你身上发生的离奇之事告诉过我了,你根本就是妖邪吧?左右你逃不出城,我定会让你认罪伏诛!”
“郭姑娘,润玉问心无愧。我亦会探查凶手,以证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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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玉带领士兵,收拾城墙上的残局。视线所及之处,苼巾破败,土壤早已成了红褐色,鲜血无法凝固,硝烟弥漫着襄阳城的上空。城墙上,走几步路,便能看见尸体,或是早已辨认不出的肢体部位。
正目断、关河路绝。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到了城墙一个无人之处,双膝跪地,顷刻间泪流满面,呜咽无声。
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应龙小儿,你完了。”
润玉立刻起身,眼中的悲哀瞬间化为愤怒:“梼杌?那一次你竟未被百鬼吞噬!”
梼杌是数年前,他在竹林中用计打败大妖。梼杌此时化作人形,双腿自大腿处就被截断,截断处就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撕咬开来的一样,血肉模糊,还生着蛆虫,看上去恶心至极。梼杌的声音就像是从地狱中传来:“应龙小儿,你害得我好惨!我双腿齐断、妖力损失大半、被逐出妖界,这些年我生不如死,找你找遍了大山南北,唯一的指望就是有朝一日,势必亲手毁了你!”
润玉当下就想明白了,原来那场大火烧地诡异,且久扑不灭,一定是梼杌在其中捣鬼。他身为大妖,精通变化术,也就可以变化成他的模样!
“梼杌! 那时我只是自保,你纵然有恨,也只需冲着我一人来!妖族古来有训,不得干涉人间法度。你这样做,是自己将自己推入无间地狱、无底深渊!”
梼杌哈哈大笑:“你以为我还在乎以后吗?只要看到你痛苦,永远都没有人站在你这一边,我就无比高兴。应龙小儿,你省省吧,现在我在别人眼中,只是一个断了腿的士兵,谁又会相信是我烧了营房呢?就算你知道我是罪人,你也永远无法向别人证明!”
润玉紧握双拳,心痛极之后,反倒渐渐冷了下来:“那你就——去死吧!”说着挥剑一削,削去了梼杌的两只手臂。
梼杌屡屡违反妖界法则,受到反噬,妖力被禁锢,单论武艺,远远比不上润玉。被削去双臂毫无反抗之力,可他仍狂妄道:“那个守城女人的肚子,恐怕也保不住了,那就祝他们一尸两命。”
润玉挥剑斩去梼杌右耳。梼杌彻底疯了:“应龙小儿!你真把自己当一凡人了!你要是和那天帝老儿性情一样,兴许还能渡过人间劫,但可惜你向来用情太深!你竟然为人流泪、为人报仇、为人犯下无数杀孽……”
梼杌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润玉一剑刺穿了胸膛。
润玉喘着粗气,然后捡起一块布料默默擦去了剑上的血迹。他的目光逐渐恢复了镇定,正了正头盔,重新回到了哨兵处。
连日来,数不清的难民扶老携幼,涌入城来。现在,城墙下又聚集了一大批人。
由于粮营起火,城内怀疑有细作混入,人心惶惶。吕将军下令绝不再放入任何一人。百姓们拥挤在城门口,哭天抢地,教城墙上站岗的将士们听了也伤心不已。
东方又赶来一队人马,正是赶来支援的全真教义士。然而,吕将军唯恐城门一开,难民冲进来控制不住,就连全真教之人也不放进。
润玉不由吼道:“奸细已经被我杀死了!城外的都是百姓,蒙古大军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将他们留在城外,无异于杀大宋百姓!”
吕将军冷道:“你说杀死了就杀死了?本将军凭什么相信你!宁可门外那些人死,也不得教襄阳城冒风险!”
润玉:“郭大侠走前说了什么,将军莫非全忘记了?我们守卫疆土,不就是为了保护百姓吗?更何况,全真教义士不远千里前来投奔,您将他们拒之门外,岂非令三军寒心、令天下义士寒心!”
“郭大侠是将军还是我是将军?你莫要弄错了!”后又道,“城内本就粮草短缺,我们自己都不够吃,又怎能再让更多的人进来。”
润玉望向远处全真教人马,竟然在末尾处看到了一名骑马的布衣女子,她头戴帷帽,可那身形……绝对错不了!
此时,北方尘土飞扬,发出了宛若雷鸣的轰隆声。原来,蒙古军早已在等待着难民到来的这一刻发兵。
吕将军见润玉迟迟没有回答,又见蒙古大军将至,想要向润玉证明自己方才不开城门的决策如何英明。哪知道,回头一看,竟然看到润玉纵身一跃,跳下了城墙!
“喂!你不要命啦!”
润玉手握一根绳子,就这样跳到了城墙外的地面上,毕竟是临时起意的高空一跃,再高强的武功也不能保证毫发未伤。他拖着几乎没有知觉的右腿,带着满身尘土,走到了帷帽女子的马下。
龙儿……心中恳切呼唤,口舌始终紧闭。
小龙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驾马从他侧边走过。
全真教郝大通、丘处机等人对众弟子道:“全真弟子听令,蒙古人来了,速速布七星剑阵!为了襄阳城里的兄弟,无论如何,也要抵挡一时!”
大军如狼群,瞬间兵临城下。
小龙女手中双剑出鞘,策马冲入敌军之中,两只手分别使用两种剑法,在空中舞出一片白光。她自知体质特殊,受伤后顷刻便会好起来,打斗时便没什么顾及,只想着多杀几个敌人。
敌军一记铡马刀,小龙女不慎跌落马背,忽然感到有人轻轻一托,竟是方才那个跳下城墙的青年。
润玉与小龙女被敌军重重包围,两人背与背靠,未曾有空闲说话,单凭默契,各自杀敌,所到之处皆如风卷残云,所向披靡。
惨烈的战斗大约持续了一个时辰,蒙古军的攻势终于减弱了。
只听城墙上的瞭望兵喜道——“郭大侠回来了!”
远方草原上,正是郭靖与杨过并骑归来!郭靖的马上挂着一个人头,好像是蒙古的统帅。他们凯旋了!润玉双手颤抖,一直紧绷的身体一下子轻松下来:黄帮主终于能见到丈夫了,这对她来说,一定是最大的鼓励。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奸细!休想逃跑!”
郭芙站在城墙上,本该在城内的润玉怎么跑到外面去了?她便以为润玉是想要逃跑,当即搭弓引箭,将满腔怨恨全部凝聚在这一箭之中!
润玉连日作战,身心俱疲。杀梼杌、跳城墙、诛敌寇、护龙女,体能已经到了极限。再加上与小龙女重逢、郭靖杨过凯旋的喜讯让他放松了警惕,根本没有想到背后的自己人会突然射出一支冷箭。
血液一点点静止,伴随着令人窒息的疼痛——他多次在死亡的边缘游走,唯独这一次,他却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去了。
小龙女看着眼前这个满身血污的清俊青年,眼眶莫名湿润,问道:“你是谁?刚才为什么拼了命地保护我?”
重逢变成了诀别。所幸,她已不再认识他。
“姑娘好看,我第一眼见时,竟不能自已。”
原本他眉目间的孤独就像天山冰雪,久久不化,但此刻那孤独化为星霭,消散在了满城喜迎郭靖队伍的欢呼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