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贞道:“何不派人唤小侄回来解说一番。”
杨善连忙扬手:“哎,不可。小乐难得来做客,岂能打扰他的雅兴。”他又对杨宗道:“派人去问问下一步该如何处置便是了。”
杨宗连忙应诺。
过了一会儿,派去的人回来了,禀报道:“太爷,老爷,小徐先生叫再抓两斤药。”
“两斤?”杨宗因为仆人听错了。
杨善看不上儿子的大惊小怪,却很欣赏徐有贞的淡定自若。他道:“谨遵医嘱便是了。”
徐有贞暗道:杨思敬这用人不疑,真是气度宏大,大约还有更上一步的打算。
下人仍旧去了乐家的铺子上抓药,徐小乐自己一个人在果园又转了两圈,觉得有些无聊,决定借着复诊的机会把皮皮带来。一来可以陪他玩,二来这里有些果子应该正合皮皮的口味。
徐小乐回到花厅的时候,花厅里已经多了一个人。
这人须发皆白,面颊泛着红光。因为年纪关系,眼睑叠落下来,显得眼睛很小。不过那双眼珠子却泛着精光,好不矜持地在徐小乐身上打转。
徐小乐看他装束,应该是个道士。他师叔祖就是道士,又跟着上真观的何守阳监院学琴,还跟吴师叔学了轻身提纵术,跟戴思蒙要好得像是亲兄弟……所以他对道士好感颇深,即便这老道目光放肆,他也没有丝毫局促。
徐小乐朝老道士行了个礼,坐到了徐有贞下手。从座次来看,这道人跟杨家更熟一些,现在算是陪客。自己和族伯才是真正的客人。
待他一坐定,杨宗便道:“小徐先生,之前下人来报,说是要买两斤药……”
徐小乐爽快道:“对,令郎阳虚却发热,这是已经到了回光返照的境地。如今丹田回暖,这是阳气归位。正该大剂量温阳药灌下去,方能止住身体颓败。”徐小乐不经意间望向老道士,见他也正看着自己,不由奇怪,问道:“这位道长如何称呼?”
老道士跟徐有贞已经见过礼了,此刻就道:“贫道吴山隐。”
徐小乐欠了欠身:“我叫徐小乐,见过老师。”他又道:“老师此来,所为何事呀?”
众人听了颇有些好笑。这吴山隐是杨善的旧识,交情匪浅,来杨府就跟回家一样,算是半个主人。杨宗就不免暗道:你这反客为主倒是玩得很溜。
吴山隐笑道:“听说有天纵之才现世,老道来看看。可是你么?”
徐小乐咧嘴笑道:“虽然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但是大家都这么说我。”
吴山隐就道:“依老道看,你能说出这话就十分了不得。”
众人以为吴山隐在开徐小乐玩笑,暗指小乐脸皮厚如牛皮,纷纷笑了。看那吴山隐的年纪,没有九十也有八十,乃是地仙一样的人物,开个毛头小伙子的玩笑无论如何都不过分。
徐小乐也没心没肺地跟着笑,并不觉得这算是玩笑,反倒还想:当今世上,如我一般有什么说什么的爽快人,的确不多啦。
吴山隐自己也笑着,却没人知道他在笑什么。
杨善作为主人,又将话题引向了音律,却是时时向吴老道请教的意思。吴老道说了一会儿朝堂雅乐,话虽不多,却字字珠玑,叫杨善大发醍醐灌顶之叹。
徐小乐这时候倒是坐得住了,只觉得吴老道虽然说着庙堂雅乐,但是对于瑶琴一样适用。自己上京以来虽没碰过琴弦,此刻听来仍旧很受启发。
吴山隐说了雅乐之后,面向徐小乐,道:“琴者通道之器,也是一样。”
徐小乐惊讶道:“老师知道我会弹琴?”
徐有贞也大为讶异:我这个随性得近乎粗鄙的侄儿,还会瑶琴那般风雅技艺?
吴山隐笑道:“我看你非但会琴,还很精通呐。”
徐小乐大笑道:“这你可就看错了,我拿得出手的就一首曲子,而且也远远谈不上精通。”他觉得只有到了神仙姐姐那等地步才算精通,自己显然差得很远。神仙姐姐抚琴的时候,自己和皮皮都有种心动的感觉。轮到他抚琴的时候,皮皮却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恨不得跑出去玩耍。
吴山隐摇头道:“非也,非也。”一脸认真模样。
徐小乐就笑了:我自己都承认了弹得不好,你还死不认账。真是皇帝那啥,太监那啥。
杨宗也来了兴致,道:“原来小徐先生还是风雅中人。寒舍有一张宋琴,虽然名不见经传,却也有风过竹林之雅意,敢请小徐先生抚弄一曲,以开俗氛。”
徐小乐对他这种文绉绉的表白很不感兴趣,不就是想让他弹奏一曲么,有必要说得如此费劲?他眼珠子一转,又想道:莫非他们是故意捧我起来,然后再把我摔下来?我可只会一首《仙翁操》。
吴山隐道:“风过竹林,天籁自成,最适合《仙翁操》了。”
徐小乐这回愣住了,心中暗道:这道人莫非能看破我的心思?他盯着吴山隐的眼睛,心中又道:你可知道我现在在心里骂你呢,快说快说,能看破否?
吴山隐却只是笑笑。
杨宗就道:“来人,取我的‘寒潭雁影’来。”
不一时,家中长随小厮鱼贯而入。
第一个捧着琴炉,袅袅升起青烟。他往厅中一站,很快就满庭香氛,里面燃的乃是上好的安南沉香。第二个抱着一张古琴站了琴炉下手,这琴裹在银丝云锦之中,看不出制式。接下去两人合抬一张琴桌,当中放好,垂手退开一旁。最后一人抱着琴凳,也放好了站在旁边。
琴炉先上桌,寒潭雁影随后“入座”,这五人方才又排了队出去。
徐小乐起身坐到了琴桌前,探手转腕,在琴炉上熏沐一番,道:“那我就献丑啦。”
噔!
弦动声响,众人皆是神色一凛,唯有那位吴山隐老道士,仍旧一脸恬然散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