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久寒易还暖,也许是营中火堆烘了整夜,云襄清晨掀开帐帘竟未觉得丝毫凉意,两袖携风,一路小走来到位于军营后方的悬崖边。从这里往下俯瞰,可以看到汉阳城危机已解,紧闭多日的城门于今日敞开,不少久滞城中商贩赶着第一批放行,匆匆离开汉阳城,往散关关内奔去。
于山腰之上,迎面扫射而至的一抹阳光,微微呛人眼珠。云襄侧手抬扇遮光,人却如何能抵挡自然的力量呢?少顷,光线就穿过未遮挡的部位,轻轻戳刺着脸颊上的毛孔,令皮肤不由自主的轻微抽动。
大约一刻钟后,阳光照满全营的身后,忽地出现一道窄窄的影子,披在云襄左侧余光可见的石壁上,不久影子缩越短,直到衣冠楚楚的男子走到自己身旁。
“云公子,真是个雅致之人,一大早来看日出?”
云襄侧过身打量了一下身旁的男子,茂发乌亮,双眉指正,“逄先生不也是来看日出的?”
“云公子说笑了,这战事未了,我主蒙冤之事未明,逄某岂有心思看风景。”逄纪一扫汉阳城外情况,目光徐徐落到云襄肩上,“倒是云公子,轻易而举让叛军撤出汉阳防线,是可以清闲一阵子。”
“清闲?”云襄耸耸肩,收起幻变扇面,语调讶然道:“逄先生这是哪里话,叛军只是稍作后退,并未平息,大将军那里可没这么好糊弄,加上有些势利小人从旁添油加醋,云某若稍有不慎,怕是会因某人的一张嘴撕成好几截。”
逄纪蹙了蹙眉头,似乎在消化这段话的意思,迟迟道:“云公子,若是有真凭实据就拿出来,莫要旁敲侧击的诋毁他人才是。”
“先生是明白人,难道看不出昨夜奉命护送你的那两名士兵,实则是监视。”云襄笑着摇头,“还是说先生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不相信事实的真相呢?”
逄纪凝霜般的严肃表情瞬间绷得更紧,双眼直视云襄,“你说……什么?”
云襄双眸真诚,丝毫不避其锋芒,正视着逄纪的眼睛,面色淡然,提醒道:“先生清晨可还见到二人?”
逄纪眉心一抖,面色威严渐转惊讶的表情,已经告诉云襄他意识到自己所言不虚的事实。因为一早逄纪刚起身,就发现守在帐外的士兵已换了模样,一经询问才知皆是云军,一路护送他至前线的十名袁军,相继离开,这未免太过于匪夷所思了吧。
逄纪幽幽叹息,垂目摇头,口中惆怅道:“我本想这一切都是郭图无中生有,连累我主蒙羞,原来全都是逄某一厢情愿的想法,实在惭愧……”说到这里,声音渐渐消弭,眸中精光全无,只剩一片颓然。
袁家庶出,位卑志高,假以时日,必是一方霸主。
可如今呢?监视下属,算计友军,种种行为当真让人难以启齿。
“袁校尉少年得志,难免容易受人蛊惑。”云襄失笑道:“幸好他的身边不乏有先生这般刚正不阿的谋士在,才不令其迷失本心。”
云襄的话表面上并无他意,可此时传入逄纪耳朵里,就仿佛刀板激荡,锵然响彻于心间,脸色发白,半响不知该说点什么。
“先生,”云襄慢慢将目光移开,换了话题,“关于对付叛军可有良策?”
这时逄纪已经回过神来,但听到云襄的提问,还是不禁一怔,“云公子,莫不是再跟逄某说笑。”
“岂敢,”云襄忙一揖施礼,态度诚恳道:“自然是诚心求教。”
逄纪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他上一次受此待遇,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袁绍门客登门拜谒,为袁绍三拜求贤,恍如昨日,已隔多年。
逄纪深深凝视了他半天,长吸一口气,拱手为礼,“云公子虚心求教,倒是逄某小人之腹了。公子既然采用围魏救赵之计,让叛军返回陇西,应当有些打算。”
“不瞒先生,打算是有,不过并非十拿九稳之计。”云襄毫不避讳的回答道:“先生足智多谋,云某早有耳闻,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逄纪两道胡须微微一抖,思量片刻,语重心长道:“云公子如此诚恳,逄纪岂能吝啬。其实此计我早已向我家主公提过,只可惜……”
看着逄纪说此一顿,云襄知道他在袁营也是铩羽暴鳞多年,情志难畅。
“哎,还是不提旧事。”逄纪一声长吁短叹后,又接着说道:“此番叛军作乱劫汉将韩遂、边章入伙,早定败局,只要能让韩遂、边章与羌胡首领北宫伯玉关系决裂,叛军的问题便有法可解。”
“怎么个解法?”
“只要让大将军为其请一道赦免叛乱之罪,改为封官驻守西凉一隅之地的赏赐,韩遂、边章自然不会再作乱。”逄纪语句迅速,连贯有力,“届时,西凉由马腾、董卓三方势力互相制约,则西凉局势可稳。”
云襄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突然又向他施了一礼,道:“先生大才蒙尘,真是可惜,若是袁太尉可依先生之计,我汉军何必孤军深入西凉,依我看陇西城也未必会丢。”
逄纪的目光看向前方,瞳孔并未聚焦,喃喃道:“我家主公怕是很难再听逄某只言片语。”
云襄并不奇怪他会有这样的感概,淡淡一笑,应了一句:“先生说笑,袁太尉岂会对你置若罔闻。”
“云公子有所不知……”逄纪苦笑一声,笑容极其苍凉,眼睛微微凝神,双眸里流露出一抹悲伤,“主公自从入驻渤海郡,深得大将军赏识,表面上招兵买马,广纳群贤,其实妒才如仇,听不得半句忠言逆耳……哎,说来真是惭愧……”
看着逄纪越说越上头的神情,云襄不禁心头一凛,昏主贤臣最是寂寥,正欲开口宽慰几句,就瞟到左边隐约走来几人,定睛细细一看,是久在汉阳城的孙坚及其部将,一面向他招手一面招手走来。
……
……
逄纪顾不上忧愁,顺着云襄的目光回头一瞧,迎面而来是旧人。
“妙杰,元图,原来你们俩在这里啊!”因为胄甲在身,孙坚走起路锵锵作响,走到二人面前声如金铃清脆落音,“怎么?你们俩这么快就打成一片?”
“文台,你来得也够慢的。”逄纪微微一笑,面容一改沧桑,“怎么舍不得汉阳城里的温柔乡!”
“唉,元图,莫要在妙杰面前坏了我的形象。”
云襄稍稍迟疑了一下,转眼间明白为何逄纪昨夜晚归,朗声笑道:“原来叔父与逄先生是旧识,真是失敬。”
“哈哈哈,”孙坚拍了拍逄纪的肩膀,坦然道:“我和他可不仅仅是旧识,你说是吧元图。”
逄纪被孙坚大手一拍,斜着半身,苦笑道:“文台,多年不见你这手劲大的毛病还是一点也不知道收放些。”
“你这直言不讳的毛病又几时能改呢?”孙坚毫不逊色地揭底道。
“你……”逄纪神色猝然一绷,旋即不禁转而笑道:“你还是老样子,哪里有点一军之主的样子。”
“在外人面前我自然不会显得如此随意,”孙坚一面解释,一面看向云襄,“但在你和妙杰面前,我若还绷着个嘴脸说话,岂不是太把你们当外人看待了?”
云襄心生感动,忙笑道:“叔父抬爱,妙杰心领了。”
“哎,妙杰莫要再多说生疏的话,”孙坚突然搂着逄纪的脖子,宣布道:“元图,我这侄儿怎么样?”
“文台,松开松开,”逄纪急忙挣扎,“在云公子面前怎么能如此不成礼数,快松开。”
“怎么?难道男人之间就不能搂搂抱抱吗?”孙坚不以为然道:“更何况妙杰是性情中人,岂会在意这些世俗礼节……”
“好了,”逄纪截住他的说不尽的理由,转移话题道:“正事要紧,赶紧说正事,你来多半是为了叛军撤兵一事,正好我刚与云公子也在说此事。”
“哦?”孙坚闻言一脸正色,松开逄纪,严肃道:“妙杰与元图已有破敌之策?”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还是营帐里说,请。”云襄一面提议道,一面伸手示意,三人纷纷点头赞同,相继离开云军后方,往靠近辕门的主营走去。营中大部分人皆已苏醒,顾不上坐下来吃顿早饭,匆匆盛了粥,赶入帐内加入讨论。
叛军撤离的消息,不胫而走。虽然对叛军之所以撤兵的内容知之甚少,但好大喜功的何进,很快就抓着这条喜讯命人快马飞奔前往洛阳,禀告天子。
正逢中秋佳节,这会正在营帐中大摆酒宴,宴请了众军主帅,可酒宴之中却不见袁绍的影子,何进的副将回禀成袁绍抱恙,军医说这几日不便饮酒,何进命人送去几盘珍馐和慰问,便不了了之。
曹操陪饮了几杯后,就先行辞去,何进喝得正酣又逢捷报,既无怒意也无怀疑追问,就放了行。回到营帐的曹操悄悄见了安插在袁绍营中的细作来报,袁绍麾下第一谋士逄纪不日去了前线,心系云襄,立刻召见程昱商量。曹操这头商量的同时,袁绍在营中收到安排在逄纪身边士兵的汇报,又气又恼,将何进送来的珍馐掀翻一地,踩踏弃食。连忙召见郭图于帐内密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