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树义悄悄走到大哥刘树艺身边,见他呼吸匀净,显是仍在沉睡当中,不禁松了口气,也暗暗佩服大哥的睡觉“功力”。
便在这时,忽然一个极轻极关切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树义,令兄的伤势如何了?待我回去后,定要找一个上好的医师过来为令兄治伤,再派人送些补药过来。
哎,都是我一时疏忽,上一次牢中分别后,我只想着与家父商量,竟把令兄的伤情忘了,如今想来,大大不该,惭愧惭愧!”
却是李建成的声音。
声音极小极微,显是怕打扰刘树义静养,有意而为之,声音当中充满着自责和悔恨之意。
刘树义听他语气出自一片至诚,不似是假,心中也颇有些感动。
同时心中也在想:后世许多电视、小说当中,都说这位隐太子李建成是个心狠手辣、碌碌无能的庸才。但如今看来,此人实有大才,与李世民相比也毫不逊色,那么他刚才所为是不是为了拉拢我和父亲,故意装出来的呢?
正出神间,听得一个洪亮高昂的声音说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谁那么大胆,竟敢在太原郡狱滥用私刑,来人,快来人!”
只见李世民一边望着刘树艺,一边捶胸顿足,满脸悲愤之色。
过不多时,李家两个随从走进大牢,垂手而立,等候吩咐。
李世民气汹汹的道:“你们把那两个无法无天的狱卒给我带进来,刘家大郎深受重伤,跟二人脱不了干系,若不严加惩治,公理何在!快去!”
二随从微微颔首,快步走出。
刘树义眉头微皱,撇了撇嘴,心想李世民也太小题大做,何况他不可能不知伤害大哥的真正凶手是谁,要报仇那也是找王家,找王仁霸,找王二报仇,那么惩罚这些袖手旁观的狱卒又于世何补?更何况外面那老狱卒虽只是为了自保,但毕竟曾为刘家说过好话。
不经意的望了李建成一眼,突然脑袋如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莫非李家两兄弟如此不同形式的关心大哥,都是为了拉拢我和父亲不成?
瞥眼向李世民瞧去,只见他蹲下身子,拉开大哥身上的被褥,顿时暗红的衣衫映入眼帘,手上、颈间仍有衣襟包扎伤口,脸上伤痕累累,看起来颇为可怖。
大牢之中虽有郎医师前来治伤,但像刘家这种身犯谋逆大罪之重犯,却不准有任何物事送进来,是以刘树艺衣襟满是干涸的血渍,却无衣服可以替换。
紧接着脚步声响,四人走了进来,一老一少狱卒走在前面,满脸惶恐之色,像极了正被押解的犯人。李家两随从紧随其后,严阵以待,倒像是大牢的狱卒。
此时刘大刘树艺已然醒来,饶是他不畏严寒、睡得深沉,奈何有人既掀被褥,又查看伤口。
他初见李世民,还道又是前来大施酷刑的坏人,瞳孔急速收缩,满脸惶恐之色,刹那间便要哭叫。
但突然想起父亲、二弟,张大了嘴,却不吭声,最后索性一咬牙,闭上了眼睛,心中只想:无论如何也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否则我就再也见不到爹爹和二弟了。
刘树义见大哥醒来,满脸惊慌恐惧的神色,急忙奔到近前,蹲下身子,低声安慰道:“大哥,没事的,没事的,有我在,从今往后再也没人能伤你了。”
心中忽然对李世民好生反感:
你既然知道伤我大哥的主谋是王家,为何还要在这大呼大叫、惺惺作态一番,莫非你以为这样,我便会对你感恩戴德吗?
李建成倒很知趣,也善解人意,知道大哥如今正处在静养的关键时期,最忌别人打扰,是以说话之时都特别小心在意,唯恐惊扰了大哥。
不过二人年龄相差颇大,性格又大不相同,即使抱着同一目的,做法不尽相同也属正常,况且二人如此做都是为了拉拢自己。
一想到这李家两位兄弟都是人中龙凤、个中翘楚,却想方设法的招募自己,不自禁的感到得意。
只听李世民厉声喝道:“大胆狂徒,竟敢视王法于无物,在大牢之中滥用私刑,屈打犯人,倘若不严加惩治,公理何在?”
说罢,冲随从微微点头。
那两随从立即会意,快速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住一老一少两狱卒,将二人双手反缚背后。
在大牢之中,竟然有人敢挟持狱卒,这罪可不小,但其时天下大乱,法纪紊乱,有权有势之人往往可以为所欲为。
老狱卒被人牢牢制住,竟连一丝反抗的心思也无,只暗暗叫苦,自认倒霉:
王仁霸之父王威乃虎贲郎将、太原副留守,王家自是招惹不得;而李渊官居太原留守,同样权势滔天,李家也是得罪不得。
哎,这位李家二公子一心想要立威、拉拢人心,今日吃一顿苦头定是少不了,其实当时我何曾动过刘家大郎一分一毫,但大牢之中是最没理可讲的。
抬头向刘树义瞧去,心中大奇,又想:这一家人实在是古怪之极,胆敢在太原城得罪王家不说,竟还能让李家倾力相救,当真令人匪夷所思。而这一家中当中,尤以那个少年最为与众不同,李家二公子的拉拢讨好对象似乎正是此人。
这一番所想皆在一念之间,他虽心中害怕,却不愿坐以待毙,开始不住口的求饶。
但他非是向李世民求饶,也不是向受害者刘树艺求饶,而是向少年刘树义求饶,他认为此人才是拯救自己的关键所在。
少狱卒早已吓得双腿发软,见师父大声呼喊求饶,便依葫芦画瓢,也大声求饶起来。
一时之间,牢房之中阵阵求饶哀恳之声传了出去。
其他牢房犯人的嘈杂声音又是一停,原先爽朗的笑声令他们相顾错愕,不明所以。如今在大牢之中最为稀松平常的求饶声,又怎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原来狱卒往往对牢中犯人粗暴虐待,犯人对狱卒恨之入骨,自然而然的记住了他们的音容相貌,如今听到有狱卒竟大呼求饶,他们如何不欣喜异常?
虽不知狱卒在向何人求饶,但多日来深受狱卒迫害,苦不堪言,心中早就积满了怨气,此刻都希望能听到狱卒的痛苦哀嚎声,以解心头之恨,是以人人侧耳倾听。
李世民转身对刘大刘树艺道:“树艺兄弟,他们二人或许未曾亲自动手,但身为狱卒,竟玩忽职守,漠视他人将你打成重伤,其罪不小。如今他二人就在眼前,但凭你发落,希望能出你胸中恶气。”
说罢,目光炯炯的瞧着刘树艺,心中不自禁的有些得意。
他年纪不大,却阅历颇深,接触过不少英雄豪杰,自觉于笼络人心之道,颇有心得。
此刻满心以为刘树艺即便不感激涕零,也必定会对心生好感,那么以后拉拢整个刘家,便不费吹灰之力之力了。
这般注视了半晌,只见刘树艺瞪着一双大眼睛,紧闭嘴巴,满脸茫然之色之中,又带着惶恐之意,接着便双手伸出,将他弟弟拉到身前,将脑袋埋在他弟弟背后,似乎极为恐惧。
李世民不明所以,他生平接触过不少人,从未遇到过如此怪事,心想刚刚刘家两父子侃侃而谈,确有真实才能,没道理刘家长子竟连基本的礼义也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刘家长子树艺从小痴傻一事,原本就鲜为人知,纵使有人无意间得知,顾及刘文静一县之长身份,也不敢随意宣扬。后来刘文静更是严令长子刘树艺不得外出,那外人便更难知道了。
刘树义感到身后大哥瑟瑟发抖,显是害怕已极,轻拍他肩膀,低声安慰,心中对李世民好生厌恶:
年纪轻轻就学这一套,真以为就凭你几句好言好语,别人就会对你磕头便拜,以后终生为你驱使,衷心耿耿,绝无二心?
也许此时的古人或许容易糊弄一些,但我却决不轻易上当!当今之世,真正对我好之人,便只有父亲和大哥,其他人等对我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我还要仔细考量。
总之,谁真心对我好,我必定竭尽全力保护,谁胆敢对我及我的亲人朋友不利,我也决饶不了他们!
一念至此,自然而然的想到了王二,杀意陡生,他身后的王家一时半会儿动不得,但此人不过是王家的一条走狗而已,既然要报仇,必须先从此人着手。
想罢,冲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多谢二公子美意,只是他二人于此事却是无辜,王二无法无天,以非一日两日,他二人便是有心阻拦,恐怕也是力不从心。算了,还是先放了他们吧。”
此时他对李世民的厌恶并未完全消失,心中怪他太过做作,明知大哥需要静养休息,偏偏在这个时候非要演这一出。在此事上他大哥李建成倒是处理得当,似是一片至诚之心。
原本不想给他好脸色看,但想到他是未来的王者,一代帝皇,还是轻易不得罪的好,这才微笑以对。
那一老一少两狱卒,听说这少年公子要放了自己,尽皆大喜,一齐走到刘树义面前,恭敬行礼,不住的开口道谢。
李世民本就是为了拉拢刘家,而故意做了一场秀,起初便没真打算重罚狱卒,何况父亲一再嘱咐,在外面要谨言慎行,尽量低调,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狱卒虽职位低微,毕竟也是为朝廷做事,若是刘家为了发泄,当真要重重惩处那两狱卒,他反而不好办了。
此刻听刘树义如此说,心底大为欢喜,但脸上却不动声色。
深深的叹了口气,说道:“那好吧,既然你们原宥了他们,我也不好多说什么,至于真正的凶手……”说到这里,故意停住不说,眼望那两狱卒,冲二人身后的随从点了点头。
刘树义何等聪明,自然知道李世民后面要说什么,不外乎信誓旦旦说一些笼络人心的言语,诸如以后找机会再替刘家报仇云云。
而他此刻故意不说出来,显然是顾忌狱卒在场,生怕自己言语传了出去,对李家不利,要将两狱卒支开。
刘树义暗暗点头,虽对李世民厌恶大于好感,但也不得不佩服他心思缜密,面面俱到,处事滴水不漏,的确不是寻常人物。
眼见一老一少两狱卒正被随从押着离开,赶忙叫道:“且慢,先别让他们离开,我有件事尚需他们帮忙。”
李家两随从立时停下脚步,既然自家两位公子都对这少年另眼相待,那么他的话自然不好违背。
那两狱卒亦停了下来,回头垂手而立,望着刘树义,神态恭谨之极。他们得以免受一顿皮肉之苦,全靠眼前少年开口,可心里却实在想不通:
落难大牢的刘家怎么突然跟太原李家有此亲密的关系?但无论是什么原因,李家在太原权势熏天,自是无论如何得罪不得的。
那么这刘姓少年眼下与李大、李二正谈笑风生,万不可惹恼了他,既然他已放过我们,那么他有什么吩咐,咱们悉听尊便就是。
那老狱卒年长,阅历丰富,想的更多:
只是不知他要咱们做些什么?嗯,无外乎在出狱之前,让咱们多加照顾刘家罢了。
其实这倒好办,有李家做靠山,整个太原城除了王、高二家外,谁还敢再找他们麻烦?咱们照看刘家,那便是为李家做事,只要不是招惹王、高两家,一切都好说。
李家兄弟对视一眼,均不知刘树义是何意,倘若有何难处,尽管向自己开口便是,难道还有李家办不了的事?
李建成觉得人各有志,既然人家不愿自己帮忙,不愿受人太多恩情,那便也不好强求,当下并不说话。
李世民却认为这是个拉拢人心的好机会,抢着说道:“树义兄弟,你这就见外了,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何须劳烦他人?”
刘树义微微一笑,说道:“还是他们二人前去比较妥当,这件事关乎太原命运,非同小可,李家还是避嫌为好。”
此言一出,李家兄弟和两狱卒固然不明白他的意思,就连他父亲刘文静也是半点摸不着头脑。
一时之间,牢房之中,除了刘大以外,目光全部射在了他身上。刘大刘树艺见李家等人并无恶意,惧意尽消,此刻正在沉睡当中。
刘树义在牢中日久,起初的新奇感早已过去,加之王二带人前来逼供,性命差点不保,此刻迫切希望逃脱牢笼。
但他对李渊了解颇深,知此人实有大才,但一生小心谨慎惯了,即使已下定决心解救刘家,但真正行动却又不知要到何时。
李大建成与他父亲李渊性格相仿,心里想的恐怕也是从长计议,慢慢营救。
李二世民做事雷厉风行,志向又甚远大,他或许希望早日将刘家从大牢救出,但他眼下有父、兄在上,恐怕还不能全权做主。
刘树义在献出先谋太原、再取关中的狱中对策以后,满脑子都在思考如何让父子三人平安出狱,此刻他已成竹在胸:
他们李家的确可以等,只要我和父亲不死,无论身处何地,都可以给他们出谋划策,因此在他们眼中,我们刘家人只要活着即可,至于出不出大牢,他们才不会放在心上。
所以要出大牢,需要倚仗李家,却又不能坐以待毙,将全部希望寄托他人。危难来临,最终还是要依靠自己,须得想个办法出来,让李家不得不救,让王、高二家不得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