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意吆喝了两声给车里的人听,马车仍旧四平八稳地匀速前进,连车辙都不曾偏离日常的轨道分毫。
池凤卿心里不欲忍受车辇慢行之累,打算耐到出了朱雀门,便下车自己策马奔行。按捺着性子靠在车壁上,默数着车轮滚动的圈数,计算着距离。终于感觉差不多了,揭帘一看,果然看到了御河,当即喊停。下了车,正要吩咐卸辕解马,余光瞥见玉带桥上有一道红影,下意识便举目而看。
不知从何时起,他已渐渐对这种颜色变得尤为敏感。
玉带桥的那头,一个女子坐在栏杆上,螓首微仰,眺望着宫城方向。那女子正是池凤卿心心念念欲寻之人。裙裾随风轻扬,拂在灿白的玉石栏杆上,越发红艳如火。
一心盼着相见,此时此地不期然地意外相逢,池凤卿方才焦躁如疾风骤雨的心,瞬间转回风和日丽。挥手止住车夫解马的动作,举步朝女子走了过去。
玉带桥不算太长,每一节栏杆不过五六尺,首尾相衔处蹲着憨态可掬的瑞兽,左右各有雌雄一只,对称呼应。整座桥上,不过共蹲了十八对。脚下的石板,也可数得过来。自己身在桥的这头,佳人便在桥的那头。然而这一段路于池凤卿而言,对比此刻急着相见的心情,似乎还是太长了;又似乎太短,短得不能容他细细考量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她,似有满腹的话要说,只不知待会儿第一句该说什么。
怀揣欢喜,夹杂着一丝局促,池凤卿并没有因为担心自己待会儿是否破天荒地失态磕巴而滞缓脚步,尽力让自己如平日般步履稳健,衣带随风地朝那团如同艳阳的火红走去,然后在隔着一只瑞兽的地方停下。
心跳得厉害,微微握拳的手心竟不知觉地出了一层薄汗。
“为什么,生而有人处处去得,而有些人,却总是被勒令止步阶前?”未待池凤卿将斟酌几遍定下的话语出口,那女子便似问似怨地幽幽叹了一句。
“嗯?”预想的情境被打破,又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弄得满头雾水,池凤卿突然变得口拙,只下意识里疑惑地发出了一个简单的音节。
女子闻声收回远眺的视线,转看来人。
对上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池凤卿只觉得一下子气血轰然上脸,预想的寒暄之语就这么堵在了喉头,乱了排好的秩序,分不清谁该先出,谁该后行。
那姑娘看见来人是池凤卿,也微微有些怔然。他今儿一身从省服,和那日碧云洲上一袭素锦闲衫很不同。金蝉附冠,紫衣赤舄,金玉佩饰,四彩纁硃绶,令那千百度回首始终可知其所在的仪态风度,更添一份尊贵,显得丰神俊朗。
只是,她并不喜欢。如同金冠蟒袍,让人觉得不合适,不喜欢。心里又泛起一阵不合时宜的古怪滋味。
池凤卿本就算得心思细密之人,兼之情生忧怖,对于她的眼神变化格外敏感。见她打量自己的眸光忽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地灰暗,心头一落,泛起淡淡一丝怅然失落。不欲自己的情绪变化从眼中流露给对方,轻轻转开头去,朝向女子先前观望的方向,保持着优雅语态问道:“姑娘方才说什么?怎的会一个人在此呢?可是在等什么人么?”
女子垂了一下眼睫,收敛了情绪,淡淡回道:“没说什么。闲逛至此,忽然看着这占了京城一半土地的宫苑,心里起了一丝感慨。我在想,这么大的地方,皇帝住在里头会不会觉得太空阔了?而且,那些看门的人一身煞气,他会不会觉得阴测测地瘆人?”
池凤卿听得这孩童似的戏语,一扫心头浅浅阴云,转回脸来失笑道:“你现在看到的这是皇城外围,宫城并没有这么大,也只有皇城一半的面积。而且宫里的人也很多,皇上不会觉得殿宇空阔的。只怕时不时还要特地去寻清静的地方,好躲着些烦心的人。不过这守城卫尉的脸色嘛,是怪难看的。你不喜欢,就当他们是门神贴画就是了。”
姑娘闻言也添了笑意上脸,道:“你少唬我。那门神贴画可是圣天朝的开国大将,因了百姓心存爱戴才画了贴在门上的,可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千百年来一直霸着天下门扉。我且当他们都是些石墩子还恰当些。”余光瞥见玉带桥下又来了一位武弁服饰的人,便道,“呶,差不多的妆扮,这位的脸色可没他们难看。”
池凤卿顺势转头而看,却是唐彪从桥下走了上来。他平日本在候事偏殿等着主子下朝的,近日为着等碧云洲上的家仆传递消息,便只估摸着时辰到朱雀门前的横街上等着,然后接主子出宫,护驾回府。今儿虽来得早,却没料到池凤卿出宫也比往日早了许多,没太在意。方才无意间瞥见桥上一红一紫两个说话的人影,瞧着那紫袍者正是自家主子,这才忙忙赶上前来。
唐彪跑上玉带桥向池凤卿问礼后,捡着今日府上往来的几样要紧事事一一回了,然后便提起了碧云洲上传来的消息。池凤卿让他传令撤回那家仆,然后告诉他,已经遇见要寻的姑娘了。转头却见,那人早在他转头同唐彪说话的当口,已经飘离栏杆,悄然无痕地走了。
听得方才同主子说话的人正是连日来要替主子邀约的李家姑娘,唐彪一拍脑门,连连自责自己坏事,竟不知道是自己“赶”走了人家,怪不得连个正脸都没瞧见。便对池凤卿道:“主子,您先上车。这么两句话的工夫,估计那姑娘也走不远。这朱雀大街无非东西两头,属下这就策马去追。等弄清了她的去向,您再后头跟了来。”说完便下桥打马而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