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从义冲问话的会员点点头,他记不清此人是谁了,只是有些面熟,“刚刚送走。”
“会首,王太尉走了?”
冯从义又点头:“刚刚去车站送走了。”
从冯从义进门,到他抵达的会馆主厅,百来步路,多少人的询问都是有关王中正。
毕竟是从京里退下来的大貂珰,手握兵权多年。众所周知,他是韩冈在宫中的盟友,地位极高,功劳显赫,有定策之勋,若非阉人之身,枢府都不在话下。现在到京兆府养老,自然是受到世人瞩目。
前几日冯从义率一干商会大佬摆开宴席,款待王中正,许多会员没有资格参加宴会,但也是关心的。
不过也仅止于关心。
真正了解王中正西来内情的成员,还是在主厅中。真正有资格与冯从义共议此事的成员,也都会在主厅中。
冯从义走进主厅,巨大的圆桌就在大厅中央。他环目一扫,圆桌旁的每一张座椅上,几乎都已经坐上了人。
有商会成立以来就没有离开过的金家,也有七八年前才进来的种家,但他们都是万余商会成员的代表,还是商会的决策者。
当他们看见冯从义进来,纷纷站起身问好。
冯从义连连拱手回礼,一路走到他在圆桌离门最远的座位上。
雍秦商会的总会馆就在京兆府中,相较于商会的财力和势力,修造于二十年前的会馆,现在已经跟不上商会的发展,显得过于局促。不过商会的成员们都没有将总会馆扩建的打算。
商人这个群体,千多年来一直都是被打压的对象,一向是秉持着闷声大发财的想法。即使雍秦商会的势力庞大,其中又不乏贵人,但绝大多数高层成员依然保持着低调。
如今并非是大会期,不过大部分理事都从全国各地赶回了京兆府。
“王太尉已经走了?”
当冯从义坐下,旁边副会首探头过来,问了一句同样的问题。
“刚送走,说是要趁还有力气走动,把关中宁夏陇右甘凉都绕一圈。”冯从义点点头,依然心平气和的回答,而且还多说了几句。
副会首啧啧赞道,“此老可当真有闲情逸致。”
冯从义道:“好歹苦了几十年,临老了,出外走走,也不算过分。”
副会首直摇头,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个饿了三天的乞丐,看到一位身前摆了满桌子菜,却在叫着没处下筷子的富人。
“两镇节度还叫苦,天下还有几个不苦的人?!”
“还是苦的。”坐在这位副会首左手边,是另一位副会首——雍秦商会中,总共有十七位副会首,三位名誉会首,这一位在副会首中排在第三——他露出神秘的诡笑,“想想这两镇节度,是拿什么换来了。”
“换?”第一副会首先是一愣,
第三副会首笑问:“不苦吗?”
第一副会首苦笑着点头,“是苦,是苦。”
第三副会首见其点头,得意一笑,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冯从义轻轻敲了敲桌子,哒哒两声,他立刻就收起了笑容,正经起来。
“留点口德吧,他是我们这边的人。”冯从义叹了一声,暗自摇了摇头。
不管做了多少,阉人的身份,总很难得到真正的尊重。即使冯从义,在与王中正来往的过程中,也是觉得有些别扭。真不知道他的兄长是怎么才能让王中正对他心服口服。
王中正在京里就听韩冈的话,致仕出京后,依然是听了韩冈的建议,准备在陕西多走走,多看看了。完全待不住,在京兆府歇了几天后,就说要趁还能走动时多看一看关西的风土民情。
按他的说法,打算旅游的不仅仅是在关中,还要去陇右,不过这要到几个月后了。
王中正自己规划的旅游线路,他离开长安京兆府后,就要先去延州,从当年的罗兀城那条路,一路走到银夏之地,然后再前往兴灵。自兴灵往兰州有一条铁路,就在黄河北岸,刚刚修起不久,而且铁路总局正准备设计建造一座在兰州跨越黄河的铁路桥,以便那条路能直接接入兰州城旁的另一条线路——不过这要好些年后了。
到了兰州之后,如身体条件允许的话,王中正还会往河西走廊走一回,看看老朋友。冯从义从他那里听来,说是‘玉门关外的风景,只在诗书中读来,却一直无缘一见’,王中正当年甘凉路也走过了,不过到了肃州就回头了,没有继续向西往瓜州、沙州去,当然也没有去游览过古玉门关。
等他从甘凉路回来,将会由兰州走青唐线,经过陇西返回关中。
这一趟,就算是全程走马观花,也要两个月之久。走得慢些,在路上就得停下来歇一个冬天,等回京兆府时,说不定就要明年夏天了。
冯从义对此很担心,这一趟西北游,莫说年岁如王中正这样的老人,普通人在路途上奔波两个月,也会大感吃不消。
但王中正坚持要去,冯从义也只能依从他的决定。背后派人一路飞马传信,将王中正要经过的州县全都通知到,让他们好生准备。
一想到王中正要一口气走上几千里,冯从义就想叹气,好生在京兆府休养该多好,就是要走动,也没必要走那么远。
“听说会首把子午镇外的一座庄子送给了王太尉。”又有人问道。
王中正在京兆府有一座宅院,乃是出京前面时太后所赐。冯从义又送了他近终南山的一处田庄。
那座田庄在京兆府中名气还挺大,望山临水,风景绝佳。又有上田十余顷,沟渠密布、水车风车林立,每年的出产绝非小数,是韩家在京兆府最好的产业之一。但冯从义随手就送出去了。
真要说起来,这手笔并不算小了,但雍秦商会的资深会员都能拿得出来。不过商人们对外付出好处,没有利润拿回来那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可是现在没几个能想明白,冯从义如此大方是准备拿回些什么。
而冯从义只是想让他兄长满意罢了。
每隔两三天就要互通一次信件,冯从义很了解他的兄长对王中正的态度,只是酬赏功劳,一座田庄还嫌太简薄了。
当最后一个人走进厅中,四十七人坐满了圆桌旁的所有座位,冯从义随即就开始了今天的会议。
“想必在座的每一位都还记得,家兄当年许下的诺言。”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了会议的主题,其中有三分之一得到了冯从义的事先通报,保证能够维持住会议能如愿达成协议,所以冯从义没有多做寒暄,几句闲话过后,便直奔主题,“但是,有很多人都觉得家兄最终还是会设法留在朝堂上。所以我就直接说了,家兄从来不会食言而肥,更不打算用其他手段留在朝中。他并不打算愚弄世人,所以家兄他会在明年的大议会会期前,辞去相位。”
会议厅中立刻就沸腾了。冯从义的话就像比烧红的铁块直接丢进水缸里一样,一下就把众人心中的忧虑和疑惑给引爆开来。
“但是……如果你们了解过家兄的为人,就应该”
一直以来,韩冈辞相的事看起来都是在说笑。以韩冈的年纪,三五十年的宰相不做吗?但谁能想到,这件事邯钢一直记在心里,而且在无人催促的情况下,主动要求离开。
这不可能不引起与会者的恐慌。
韩冈是雍秦商会最大同时也是最硬的后台,如果没有他高瞻远瞩的指点,如果没有他以自身的声望集合各家豪门投入商会,如果没有他在官场上方方面面的照顾,雍秦商会绝对发展不到今日的地步。反过来,雍秦商会在各方面都对韩冈和他的派系,竭尽一切的给予了巨量的支持,这使得韩冈能够维持住他手下的那张网。
一旦韩冈辞位,被安排到其他地方任职,京师里面做主的就是章惇了。那时候,不仅仅是京师,京外各路都会听从章惇的吩咐,甚至作为韩冈自留地的关西,都难以抵抗宰相的命令。
因而冯从义在这些资深会员、商会理事的脸上,看到了不满,甚至还有愤怒。韩冈的辞相,甚至可以说是对他们的背叛。
“相公退下来后打算做什么?”
“还会留在京师吗?”
“是不是要回关西?”
七嘴八舌的询问,差点就将冯从义给淹没。
“收一收这些不知所谓的问题。”一名副会首上来驳回了之前所有的疑问。他坚定的问着,“相公现在打算做什么?”
此问一处,一切噪杂都消失了,韩刚打算做什么,这是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之一。
而另一个问题,“相公辞位,商会该怎办?”
当韩冈辞位之后,押注在章惇身上的当不在少数,即使是铁杆的反都堂派,也是会投效章惇。只要他们能够撺掇章惇对关西下手,韩冈也只能反击,两人就此反目成仇,旧党的出头空间终于就要来了。
即便没有旧党,韩冈这一系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这不能不让人感到忧心忡忡。
冯从义在议论声中抬起手,“且稍安勿躁。让从义给各位好好分说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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