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人漫山遍野,哭喊惊天动地。
跟在他们身后的辽军士兵,毫无怜悯的将落在后面的汉人一一刺倒。逼得他们在哭嚎中,还得跌跌撞撞的前进。
从坑道出来后,不过几十步的距离,已经倒下来数百人,鲜血渐渐染红了黄色的土地。
远处的高台上,耶律怀庆看见了母亲被杀死时还紧紧将孩子护在身下;看见了年迈的老祖父为了让孙儿逃脱,反身冲向全副武装的辽军;看见了一家数口哭着抱在一起,一同被刺死在地上。
一幕幕人间惨剧,就在原野上上演,年轻的齐王殿下看得心中恻然,面露不忍之色。
从附近百十村寨中抓捕来的汉人数以万计,青壮挖掘坑道,修补营垒,搬运粮草,剩下的老弱妇孺,现在就被驱赶出来,为大辽天兵填满天门寨前的沟壑。
耶律怀庆他会为千军万马纵横奔驰的场面热血沸腾,会为大辽的每一个胜利而欢呼雀跃,会毫不犹豫的去砍杀每一个敢于反抗的敌国平民,但千万老弱在泥地里跌跌撞撞的场面,实在是让他欣赏不了。
劫掠敌国,充实自己,就是契丹人的传统。弱肉强食是大草原上的规则。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南朝宰相所归纳出的天地至理,虽然那位宰相还想用汉人那懦弱的仁义来排斥这一至理,但耶律怀庆只把那八个字牢牢记住在心间。
耶律怀庆从来不会为打草谷感到有所亏心,就是他的帐中,也刚刚收入了两位姿色绝佳的汉女。
孙武子都说过,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既然汉人的祖先在兵法上都这么说,汉人也不应当抱怨大辽打他们的草谷。
只是大辽天子亲自帅师围攻一座边境上的小城,却还要欺负人家妇人孺子才能把城池给攻下,传将出去,万里疆域下的千百属邦将如何看待大辽。
他自幼敬畏的祖父,一直都是心目中的英雄,耶律怀庆实在是不想看到自己的英雄会是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一群妇孺身上的人。
“佛保。”耶律怀庆恍惚间,忽然听到自己祖父的声音,“在想什么?”
耶律怀庆抬起头来,面对耶律乙辛审视的眼神,脸上已满是兴奋之色,“想必天门寨的秦都监,现在是手足无措了。”
“哦。”耶律乙辛冷淡的说道,“朕还以为你会觉得朕做得过头了。”
“孙儿怎么会这么想?”耶律怀庆连忙说,“事关大辽国运,若不能攻破天门寨,让宋人发现了火箭的妙用,孙儿睡觉都难以安稳。”
耶律乙辛望向那座挺立在晨光中的城寨,的确,要不是为了火箭,耶律乙辛也不想去攻打这种比石头还要硬的坚城。
区区一座万人不到的城池,在安放了一两百门火炮后,就变得跟刺猬一样难以下嘴。
当然,堂堂大辽天子,能轻易调用百万大军,一言既出,千万人为其奔走,绝不可能对一座城寨无可奈何。
如果耶律乙辛愿意牺牲神火军,还是能在付出比较大的代价后拿下天门寨。
只是他不愿牺牲自己用来镇服国中的神兵利器,更不愿在损兵折将后,被躲在后面的王厚和李承之捡一个便宜。
所以耶律乙辛才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这一个对皇帝来说很不光彩的战术。
尽可能的废物利用,不仅仅是南朝自然学会反对奢靡的宣传,也是大辽皇帝的宗旨。
堂堂正正的征服当然让人痛快,就像自己的太子将高丽、日本并入大辽那时,耶律乙辛可是快活了好些日子。
但大辽皇帝绝不会觉轻重颠倒,就为了个名声,却把实利丢了,宋襄公之后早没这样的糊涂蛋了。如果堂堂正正的胜利,要付出太大的代价,他就会毫无顾忌的选择不那么光彩的招数。
他是篡夺了皇位的耶律乙辛,不是糊涂到不知世事的宋襄公,当初要是多顾忌名声半点,现在连骨头渣都找不到了,哪里还能得到这万里封疆。
“你觉得这手段如何?”耶律乙辛问道。
他希望自己的孙子也不要被无聊的仁义所束缚,既然不是大辽国的子民,就不能当做大辽国的子民来对待。
耶律怀庆想了一想,“孙儿过去读汉人的史书,看到孙子吴起那一篇,觉得孙子在吴国训练宫里嫔妃太容易了一点,就是砍两个领头的嫔妃,如何做到对两百人如臂使指?”
“现在呢?”耶律乙辛问道。
“孙儿还是觉得司马迁是文人写书,对军事只通了一星半点。队列阵型不是一日半日就能练出来的,但驱动妇人听从号令,令行禁止,的确砍两个脑袋就能做到了。”
“将这上万汉人驱使起来,只要下刀勤快点,并不比指挥一个千人队要难。这帮老弱妇孺听不懂号令,但看得见刀子,几十个人头砍下来,要东就东,要西就西。”
耶律乙辛知道这是孙子在拣自己喜欢听的话来说,但耶律乙辛之所以喜欢耶律怀庆这个孙子,正是因为耶律怀庆喜欢读书,而且在读后还不会有自己的思考,绝不是一切都尽信书中所言。
大辽天子对孙子的回答还算是满意,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一阵剧痛从胸腹间传来,顿时立不住脚,整个人摇摇欲坠。
耶律怀庆见状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搀扶。发现祖父气息急促,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
耶律乙辛被扶着下了高台,在御车中躺下。感觉刚刚就好了一点,他便立刻伸出手,紧紧攥住耶律怀庆的手,,艰难地对孙子道,“你代朕看着,督促诸将,今日必要破此城!”
耶律怀庆低头,攥着自己手臂的祖父的手,枯瘦如鸡爪,青筋毕露,褐色锈斑在手背上斑斑点点的分布着,他再一次清醒地认识到,曾经将大辽握在掌心的祖父已行将入木。
迎上祖父眼中急切的目光,耶律怀庆沉沉的点了点头,“皇祖父放心,孙儿明白了。今天定破天门寨。”
服侍服侍祖父重新睡下,咬了咬牙,耶律怀庆回到了高台上。
高台上,大辽众将正望眼欲穿,看见只有耶律怀庆回来,顿时忧心忡忡。
他们惶惶不安地望着耶律怀庆,无论如何都无法将他与大辽天子在后监阵的作用等同起来。
耶律怀庆无视众将,举起手中金箭,呵斥道,“尔等还在迟疑什么?天子早有号令,今日必破天门寨!如有迟疑不进,遇难辄退者,军法从事。一切依从前议,尔等回去督促各部进击。先登者,赠节度使,授军州!”
回头望着原野上,群羊般被驱逐的宋国百姓,他硬起了心肠,脸上如若冰霜,“跟前面说,再快一点,叫他们赶紧把那些宋人赶到城下去,看天门寨还开不开门!”
……………………
门开是不开?人收是不收?
秦琬左近,几十道目光齐齐投向了他。
这个决定,只有秦琬能够做。
秦琬木然的盯着城下,可谁都能看得出他心中的波动。
这个决定,让他左右为难。
理智告诉他,城门绝对不能开,但情感则在不停地催促他赶紧将外面的宋国百姓,都保护起来。
换作是十年前,辽人在澶渊之盟后第一次入寇大宋,太平了七十年的河北根本不会遇上驱民攻城的这等事。辽人不会攻击坚城,也没空搜罗百姓,那样多耽搁打草谷的时间?
上一次战争才过去十年,这十年来河北对辽人的警戒从来没有一天停止过。路中组织每一次推演,每一次演习,都曾经上演过辽人驱民攻城的情况,而每一次,守城一方的将领都会选择将百姓拒之门外,这是最正确的决定,同时也是唯一的决定。
但秦琬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当真对遇到辽人驱民攻城,而紧闭城门的决定,又如此难以说出口。
“都监!”
一个指挥使忍不住叫道,催促着秦琬。跑得最快的百姓,已经快要冲到护城河边了。
秦琬回头望了望。他手下的指挥使、指挥副使,大半都集结在他身后。
有的人神色坚定,有的人则是犹犹豫豫。
秦琬明白,如果他去问他们,到底该如何做?他身后的军官们,会给出截然不同的答案。如果要动摇军心,辽人的确做到了。
所以秦琬很清楚,他决不能向下面问,‘这个门到底能不能开?’诿过于下的事,秦琬没脸做。而他也清楚,即使问了,也很难有人会给以他一个准话,这个责任太重,不论开门还是不开,结果都会很严重。
开门,辽人不顺势进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几千上万百姓中潜藏的辽兵肯定为数众多,门一开,势必一拥而入,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天门寨,说不定就会被辽人就此攻破,即使抵挡住了辽人一时,城中多了几千上万人,又分辨不出谁是奸细,城中一乱,天门寨怎么守?
不开,多少治下百姓惨死在城外,城上如何坐视?事后朝廷追究,建言、拍板,谁能脱罪?
秦琬知道,不能指望别人能帮他,责任必须由他来负,决定也必须由他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