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已是月上中天。只是抬头上望,笼罩在京城常年不散的薄雾,将一轮明月遮掩得朦胧不清。
都要成雾都了。
韩冈仰望着晕化开来的月光,心道若是以一位闯京师的孤儿为主角写一部小说,题材好不好不说,现成的书名就有了。
想到这里,他就有些失神。
过去了二十余年,旧时的记忆已变得像今日的月色一般朦胧,时不时的沉滓泛起,也只是一些无用的东西。只有遇上与之有所关联的事和物,才能从记忆的深海中勾起一丝半缕。所谓的书名,也不过是另外一缕沉滓。
幸好当年趁记性尚好的时候留下了许多记录,时不时的看一看,还是能把相应的记忆给维持住,让他仍继续勾连两个时代,而不至被这个时代所吞没。
灯光自书房敞开的门窗中漏出,将韩冈的身影长长的映在了院中的长条青石板上。
身影随着韩冈的脚步移动,顽固的拒绝与周围地面混同为一,一如影子的主人。
尽管早已拥有了前世所不能企及的功业,也有了一个让人无法割舍的家庭,但彻底融入这一与他固有观念相距千年的时代,依然为韩冈所抗拒。
也许其他人换到他的位置上,会选择入乡随俗,会决定和光同尘,将自己早已定型的心念,扭扭曲曲的套进不适合的,只是韩冈无论前生今世,都是一副过于倔强的脾气,总是觉得如果鞋子不合脚,那就该改鞋子,环境不好,那就变环境,人的主观能动性就是用来改造周围、乃至世界的。
他只接受他想接受的,无法接受的,就想方设法进行改变。也许改变的过程会很长,不过韩冈一直都在用最大的耐心去准备,再用同样大的耐心去完成。
就像宋人对世界的认识,对自然万物的看法,对科学技术的需求,都在韩冈日积月累的影响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了长年累月遮蔽开封日月的雾霾,以及引发雾霾的工业化进程。
工业化是好事,燃煤带来的雾霾则有损健康,但世上本无十全十美之物,任何物都是权衡利弊而用,任何事也都是权衡利弊而为。
京师中人,包括许许多多的普通京城百姓,都很在乎雾霾问题,但如果有人要说将京城北面的钢铁厂都搬离开封,还开封一个朗朗青天,那他们宁可从早到晚带上三层口罩,也要把天下钢铁业的重心给留在京师这里。
北城一片,铁产量有全国产量的三分之一,钢产量是全国产量的五成——大概也是世界钢产量的四五成了,辽国只能玩一玩百炼钢,连炒钢、团钢都玩不利索,一年有百石的量就不错了,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国家加起来,估计也不会到辽国的十倍,而大宋的产量,是辽国的百倍以上。因为开封铁场现在玩的是坩埚炼钢。
韩冈一直想要的是平炉炼钢、转炉炼钢——这是他记得的教科书上有过的——只是当钢和生熟铁的本质被确定为碳含量的差别,炒钢法和灌钢法的本质被阐明之后不久,就有石墨坩埚炼钢法,继而坩埚钢便大量产出。开封铁场一万五千余石的钢产量在铁产量中占比微乎其微,不过已经世界级的量了。
开封不产煤,也没有铁矿,一切都是从外路运来,铁锭、石炭、铁矿石,皆非本地之物。但这些原材料的运输、储存、生产,再加上生产出来的钢铁的再加工,以及更多的相关产业,这一系列的运作过程,则为开封带来的巨量的工作机会和利益,又有谁会轻易割舍?而且还是移去外地?开封人可不敢。
尽管铁路已经勾连大宋北方各路,但大宋各个区域的隔阂依然没有化解,北人视南人奸巧,南人则嫌北人横蛮。关西多奸商,河北多恶汉,京西多愚,京东多鲁,江南文弱,淮南粗笨,蜀人闽人腹中有虫,荆湖两广那化外之地,尽是野人,至于开封人——都是些能说会道的骗子。
地域歧视能堂堂正正出于宰相之口,宣于朝堂之上,各个地方的隔阂那是不用说的。自家的好处不要,却送与外地人去,开封人又怎么会愿意?
当初雾霾刚刚影响京师,京师中曾经流出过一波让铁场搬离京师的言辞,但很快就在蜂拥而起的言论中给砸得不敢冒头了。何况还有过去虚外实中的旧制,大宋的钢铁业和军工业基本上都是被框在了京师,想要迁往外地,这是现成的反对理由。
韩冈从来没有打过瓜分开封铁业的主意,那吃像未免太难看了,韩冈一贯自珍羽毛,岂会作此愚行?何况陕西就有铁场——大宋的其他路州其实也有铁场,只是相对于开封铁场体量不算大,地位上也只是原料的初级供应商。
韩冈对朝廷要做的是放开钢铁业,对开封铁场,则只是要技术而已。一个巨型钢铁集团在技术上的投入和技术进步的可能性,肯定会远远超过被瓜分之后体量只有几分之一的钢铁厂。
坩埚钢的技术,韩冈已经拿到手了,开封铁场在技术上的任何突破,韩冈都能第一时间到手。即使日后专利制度在自然学会中正式施行,凭韩冈的地位,都是有第一优先权参与购买,至于技术的价格,对韩冈、对雍秦商会,都从来不是问题。
等到大议会召开,彻底放开大宋的重工业,开封铁场能继续发展,而陕西和京外各路的铁场也能借助开封铁场的技术资源逐步发展起来。这远比杀掉母鸡直接分肉要强。
所以,就让开封继续雾霾下去好了,也许再过几十一百年,开封城上的雾霾会愈加浓重,但那时候,开封人想要离开这样环境,整个世界都可以任凭选。
前面人声传来,院中不再安静,韩冈远去的思绪也收了回来,是代替他送客出门的两个儿子回来了。
看见韩冈还站在院中,老三韩铉和老四韩钦皆是一愣。
“在说什么?”韩冈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完全看不出半分钟前还神飞天外。他问着两个儿子,“老远就听见你们的声音了。”
话虽是对两个儿子说,眼睛却是看着韩钦。从前院过来,到进门前,这几十步路,韩冈就只听见了这个小子声音。
韩钦飞快的瞥了兄长一眼,可这个书呆子却没半点默契,连个眼神都没撇过来,韩钦恨恨的磨了磨牙,笑道,“孩儿只是在说,这个周元坤还是个白身,都能把话给说周全了,怎么厚生司的那位管勾胆子就那么小,连话都说不利索。”
韩冈扬起了眉毛,满是刻意的惊讶,像是开玩笑的在说,“为什么四哥你觉得见了为父能把话说周全了就是胆大,说不周全,就是胆小?难道为父就有这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