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完全是夏天的感觉。
阳光毫无遮挡的直射着大地,用水泥砌起的道路白得发亮,甚至炫眼。望向稍远一点的地方,屋舍、树木,贴近地面的一切,都似乎变得扭曲起来。
摆在身周的冰桶,只用了小半个时辰就化作了温水。精疲力尽的沈括,喝了两口用井水冰镇的解暑凉汤,就一头栽到躺椅上,半点也不想离开有顶棚遮罩的车站站台。
出镇河北的三万京营兵马,其中最后的两个指挥也在刚才上了车。而第一批出发的两个指挥,这时候应该已经抵达了目的地了。
七天运走了三万兵马,足以让所有参与者感到骄傲。
这不仅仅是三万士兵,还包括战马、火炮在内的一系列装备和军资。
如果仅仅是三万人的话,努点力,一天就能上车送走。可是加上各种装备,再加上各种突发的意外和事故,就足足用了七天。
就在刚才,给随行的野战炮装车的时候,一条绳子没有绑好,掉下来的车架,把车站里的一名装卸工给砸伤了,当即便被送去了医院。而这七天中,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故,导致东京车站站内役工受伤者已经达到了两位数。从踩到落下的铅弹滑倒摔断腿,到被胆怯畏战的士兵推下站台,各色事故无奇不有,被货物砸伤,算是很普通了。
过去几次演习,出征大军皆是通过铁路来运送,却都没有一次像今次这般乱过。这种面对战争的紧张感,不是任何演习、训练能够模拟得出。
幸好政事堂早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故而便让沈括这位铁路相关事务实质上的主管者,亲自来此主持。也幸好沈括能力出众,对铁路上的诸般事务又了如指掌,才能保证混乱仅止于此,还保证了东京车站日常运营没有受到的太大的影响。
经过七天的忙碌,尽管打扫残局要做的事依然堆积如山,沈括只感觉自己就像是糖厂里被榨干了的甘蔗,又像是炉膛里被烧尽了的石炭,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动了。
只是虚脱归虚脱,完成了这项艰巨的任务,看着依然杂乱却不再有火炮、兵马的车站,一种满足感油然而生,让沈括为自己感到骄傲。换做别人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也不知几时能到?”
身边传来了幕僚的声音,沈括睁开眼,“明天早上过河要多费些时间,过了河就快了,晚上之前就能到相州,再两天就到真定府了,呃,今天出发的都是去大名府的,后天就到了。”
换作几十年前,还没有铁路的时候。半个月的时间,最多才能把开封府内的兵马调集到黄河边,想要聚集京畿一带的精锐,再将他们送到河北,得再过一个月——这还是算快的。
三日五百,六日一千,已经是史书中传奇一般的速度了,不是装备了大量的战马,同时还愿意以这些战马的健康甚至性命作为代价,绝对做不到这一点。但现如今,三天就能走完千里路程。
“昔年与同学同游河北,从东京到大名,走了一月之久。”
“那是你们途中耽搁太久。”沈括笑道,类似的话这些年已经听得多了,但这次拿出来作比较的对象却是笑话。
士人游学天下,每到一处,总少不了到当地的官府、名士、富户家里打打秋风,吃一点喝一点拿一点,两三天的时间就过去了。从东京开封到北京大名这段路上,人烟辐辏,秋风不断,莫说走了一个月,走上两个月也是有的。
“就是不耽搁也比不上现在。没有枢密多年心血,如何能有如今的便捷?”
沈括的笑意淡了下来,“宰相劳心。我只是劳力而已。”
“以枢密之功,何愁不得劳心?”
“还是先把眼前事做好。”
沈括更加淡漠。他比章惇还年长四岁,即使韩冈信守承诺,退出东府,继任宰相也绝不会是他,黄裳的机会还更高一点。
幕僚察言观色,话锋连忙一转,“这铁路上的事,的确是离不了枢密。”
搔到了痒处,沈括稍稍就有些得意了,“铁路这摊事,我要是交托出去,还不知谁能接得住?”
就像走了薛向,六路转运司立刻就废了,比薛向还没接手时还不如,最后不得不另修铁路,如今朝廷对汴河的投入越来越少,修河护河的几支厢军,全都调归到铁路这边来,再过几年,让京师能够饱食无忧的汴河,就要彻底废掉了。
而铁路,若没有他沈括十年辛劳,哪里有现在沟通大宋东西南北,长达数千里的主干道?没有他沈括的主持,又怎么能做到几千里的铁路都能井然有序、多而不乱的运行——这可是一年上千万人次,几千万石运量,又岂是汴河水运能比?
若说才干,薛向亦不能比,若说功绩,两府之中,也就两三人可比,若说权柄,数万大军,十万马匹,二十万民夫,数百万钱钞,全都在他手中,尽管朝廷派人监察,可大权依然在握。
可惜就是做不得宰相。
沈括很清楚这一点,年纪也好,信用也好,都是绕不过去的坎。
与幕僚的几句话,勾起了沈括藏了许久的心事。身外的热浪稍息,心火却又升腾起来。
为何就做不得宰相?
胸中似火焚,嫉恨犹如毒液,侵蚀全身。
如果韩冈愿意支持,自己是肯定能够担任宰相的。
只是一想到了韩冈,那熟悉的微笑便浮在眼前。易于亲近又诚挚可靠的为人下,是对敌人毫不留情、犹如寒冬一般冷酷的性格。
仿佛一盆冰水淋头,沈括猛然间就警醒过来,一阵寒意掠过全身,真要与韩冈决裂,自己在朝中根本无法立足。
他狐疑的抬头看了幕僚一眼,然后恍若无事的撑着扶手站起身,“不能再耽搁了,早点回去复命,早点回家休息。”
只是心底里,已经把今天的事情给记了下来。
‘要好好查一查了。’他想着。
半个时辰之后,沈括便抵达了韩冈的家中。
韩冈就在书房里接待了回来复命的枢密副使。
看着清减了几分的沈括,韩冈道:“这几日,存中可是辛苦了。”
沈括换上了一副轻松亲近的口气,笑道:“若相公知我辛苦,日后还是另遣他人来主持。”
“除了存中,哪里还能找得到其他人能代替?”
韩冈也觉得很无奈。
随着工业的发展,各行各业专业化程度越来越高,外行人进来,摸不着头脑还是小事,更怕是不懂装懂,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必须要用专才来管理。
以现在的铁路系统,就是韩冈自己出马,也比不上常年主持铁路一应事务的沈括。而安排给沈括做副手的方兴,能力差了一筹,出身和地位,也都不足以取代他。只能期待再过几年,有人能够脱颖而出了。
“天下之大,如括者车载斗量,可当不起相公这番话。”
夸奖、谦虚来回几轮,终于回到正题。
“这一回还是第一次在临战时大规模、长距离的运送兵马,也算是难得的经验了。不知这几天下来,存中你有什么想法?”
韩冈的问题,也正是沈括这几天所考虑的:“以铁路的情况,其实可以更早完成,或是运送更多的兵马。只是一来人不精熟,东京车站上下都没能做到最好,事故和意外过多……二来,就是钟表的问题了。”
“是标准时?”
“就是相公前次所说的标准时。”
铁路运营,与时间息息相关。时间越准,发车的间隙就能越短,相应的就提高了运力。
所以即使没有韩冈提醒,苏颂和沈括都觉得需要开发更加精准的时钟,以应付日渐扩大的铁路运行图。
刨开西域,中原主体至少得有一个统一准确的时间,否则根本运行不了大规模的路线图。路网规模越大,混乱也就会越大。
现在已经有了座钟,其中的良品,一天误差不会超过五分钟,可日积月累,误差会变得越来越大。
故而卖到全国各地的座钟,都是以当地日晷来作为标准时间的依据,通常都是在正午十二点,进行时间的校对。
东京城中上万台座钟,其依据的标准时间,就是来自于钦天监的日晷,再由日晷附近的号炮将信号放出。
“有了标准时,才能有准确的时间。时间越精准,这铁路运行就越稳定越安全。”
韩冈点了点头,这可算是真知灼见,但朝廷里面,能清醒的认识到这一点的,其实也就那么十来人,沈括便是其中之一。
“但时区的问题同样重要。”沈括话锋一转,“莱州日出的时候,开封天还黑着,长安才交四更,西域的迪化,甚至还是三更半夜。”
大地球形的概念已经成为主流,尽管还有许多人坚持天圆地方,可多少次氢气飞船飞空实验中,都证明了大地是确凿无疑的圆形。但时差的问题,就成为困扰气学士人的一大难题。
在理论上,因为韩冈和苏颂的共同提议,朝廷发文,将地球划分二十四个小时区,大宋本土,皆以通过东京城中轴线的子午线为标准时间,也就是所谓的本初子午线。不过实际上,这本初子午线,并没有进行精准测量,现有的器具都还不能做到精准的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