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璃心里念叨着,脚下走得飞快,要不是怕被骂,早就跑了起来。
不过也跟小跑差不多了,难得能在祖父面前露露脸,韩璃也是兴冲冲的,刚刚打探到了消息,就赶着跑了回来。
来到祖父日常起居的堂屋前,韩璃喘着气问,“翁翁在里面吗?”
“正在里面跟资政说话。”守在门前的亲随点了点头,又压低了声音,凑近了道,“听起来不太好,哥儿还会待会儿再进去。”
韩璃隔着人向里面张望,“可翁翁命我得了消息就进去。”
面对小主人,亲随也很好说话,“那哥儿就先进去,抽空了再说话。”
“那好。多谢五哥了,五哥家的儿子有三岁了吧,我在大相国寺买了些岭南的菓子糖,晚上给五哥送来。”
韩璃笑着陪了两句好话,然后就飞快的溜了进去。
但进了堂屋,他失望地发现,厅中的确没人关注他,只有他的父亲韩宗儒向他挤了挤眼睛,又打了一个哈欠。
自家的祖父和叔祖各自有一帮朋友、门生要见,甚至每天都难见上几面,只能在晚上碰个头。
现在天还亮着,远没到夜漏更深的时候,可祖父、叔祖就已经回来了,两人相对而坐,容色肃穆,还有堂叔、堂兄也是同样的表情,就只有自家父亲轻松得很。
到底出了什么事?
感受到了堂屋中的气氛,韩璃不敢贸然的撞上去,小心的闪到了墙角,悄悄的往他的父亲那边挪过去。
“怎么可能这么快?”韩维都没看到孙子进来,紧攥着拳头,一下一下的砸着扶手,“说起兵就起兵了。”
“十万兵马,十万兵马。”韩缜也是似怒似笑,“乙辛是怎么做到的!?”
韩维、韩缜两兄弟,仿佛梦呓般的说着不可能。
“阿爹,到底出了什么事?”
“还能是什么,北虏来了呗。”韩宗儒笑得跟弥勒佛八/九分像,说得却是噩耗,“竟然这般快。之前还以为出考题呢,原来是报信。”
这条紧急军情并不是来自于政事堂的通报——或许在政事堂看来,之前已经派人暗示过了——而是韩家通过在辽国的渠道所得到的消息——灵寿距离辽境实在是太近了,十年前也遭逢辽国入寇,容不得韩家不小心。
韩璃只听了前两句就懵了,都没听到了下面的话。要不是下意识的捂住了嘴,他怕就要叫了起来。
“北虏怎么就要起兵了?”韩璃用着自己最小的音量来叫着。
想起方才祖父所说的十万兵马,韩璃顿时连汗都没了。
韩宗儒用近似于耳语的音量悄声告诉儿子:“北虏迟早要来,只是这次的情况不对。要不然何至于你祖父和叔祖会这般模样。”
好像痔疮破了一样——这一句,韩宗儒却没敢说出口。
尽管已经得到了辽军即将入寇的紧急军情,但之前连辽军集结的消息都没收到,就突然得知辽人的主力都已经到了边境不远处,这让韩缜和韩维两兄弟只能对坐摇头,大呼不可思议。
韩缜、韩维都不是对军事一无所知的书生。
或许在仁宗朝,只知道舞文弄墨的纯粹文士能够身居高位,但自西虏崛起之后,对军事懵懂无知的朝臣,就很难在北地的军事要地和重镇担任主官了。
而韩缜和韩维,都有在河北、河东、陕西的要冲之地,担任过知州和经略安抚使的经历。
有着丰富经验的他们很清楚,将十万兵马调集一地,到底是多大的麻烦。
“十万兵马……耶律乙辛到底是怎么瞒住了所有人?”
韩维看起来就像是想拿拳头捶自己脑袋,好来个灵光一闪。
韩缜也是陷入惊怒和迷茫之中:“再是擅长游牧,也不至于悄无声息。”
契丹长于迁徙,辽主御帐捺钵四方,常年有十万人随行。
但大军十万和御帐十万截然不同,御帐之中,臣仆女眷占了大多数,他们的日常消耗与大军所需的粮草军资完全不同。
而且捺钵行走的路线固定,沿途都有预备好的库房和草场。而十万大军都从各地征调而来,开拔前的准备,路途上的消耗,以及到底,都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安排妥当。
尽管比大宋这边调动禁军肯定要简单许多,可终究不是春来踏青,说走就能走,最多只消准备一两天。
“那是辽国啊。”
韩宗儒轻拍了儿子后脑勺一下,“要是辽人当真有这等能耐,大宋早就败亡了。”
“会不会是铁路?”
韩璃的声音大了点,让耳朵尖的韩缜给听到了,当即大叫,“要是辽人修好了铁路,家里会收不到消息?”
韩璃的脸一下红了,弓起背,想把自己缩起来。
十万兵马都是活物,能走夜路、小道,专找没人的地方走。铁路轨道那是死物,几百上千里长的轨道所经之处,无不是大城、要隘,除非派去辽国的细作全都变成了瞎子、聋子,否则如何瞒得过做了百多年死敌的大宋?
韩缜回头,却看见了自己的侄孙,“小猴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韩璃可不想被人小猴子长小猴子短的叫唤,只是他也不敢反抗,垂头丧气的道,“刚刚。”
“知道辽人为什么不可能是用铁路来运兵吗?”仿佛考试一样,韩缜问着侄孙。
“修不起来,修起来了也用不起来。”
据韩璃所知,辽人这些年的确都有在建设铁路。只是北地酷寒,修筑着实不易。连接南京析津、东京辽阳的铁路,修了七八年了都没全部完工。
从析津府往奉圣州去的铁路,也在铺设之中。但韩璃也曾听闻,那条铁路好像要爬山,所以在工程上有个难关,停工已有一年之久。
国力上的差别,让辽国的铁路建设举步维艰。人才数量上的差距,让辽国甚至无法很好地运行一条铁路——从襄汉水运的那一条仅有数十里的木质轨道开始,用了近二十年的时间,大宋才培养出了足够的专才,来维持数千里铁路的正常运行。
听孙子详细的回答了一番,韩缜和韩维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有几分惊喜。
前一点简单,但能明白后一点,可就不容易了。
“算是长进了点。”韩维的夸奖还是带着苛刻,然后终于想起派孙子出去是为了什么,“冯京出来了?”
“啊,出来了。”终于等到了,韩璃连忙点头,“一刻……两刻钟前就从韩相公府上出来了,不过冯相公没再往潞国公府那里去,而是往南去了。”
“南……”韩维双眼眯了起来,“冯京现在住哪里?”
韩璃道:“就是在靠着朱雀门的地方。”
“回家去了?”韩维与韩缜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笑了起来,“冯当世还真是不能成事。”
“文宽夫怕是要火上头了。”
……………………
“冯京出来后就回家去了?!”
只听到一句,文维申就猛然大叫起来,不仅韩冈那边没消息,就连冯京也好像要改投门户。
“小声点。”文及甫不快的提醒道,“别打扰了大人午睡。”
文及甫压低了声音,跟文维申说话,可在里屋假寐的文彦博还是听到了,叫了起来,“出了什么事?”
文及甫、文维申两兄弟忙忙进去,“大人,没什么大事。”
“没什么大事,那就是有小事喽。”文彦博岂会让自己儿子糊弄过去,“是什么小事?说来听听。”
文维申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冯京与韩冈见过面后,就直接回家了。”
文维申说话的时候,文及甫小心的关注着他们的父亲文彦博。老年人若是动怒动气,很容易出事。而文彦博,也正是易怒的脾气。
但文彦博这一次却没有太大反应,反倒是有几分好奇的模样,“哦?韩冈是怎么说服冯当世的?还真想亲眼看看。”
……………………
韩钲从头到尾看到了全程。
前因后果韩钲并不清楚,但从父亲与冯京之间的对话中,却已经了解了很多。
不过韩钲宁可自己不了解。
“大人,那辽人……是不是……”
他不敢再追问下去。
当朝宰相与北虏私下里勾结,或许还不到勾结这一步,可只是向敌国泄露国中机密,那也意味着官场之内的一场大地震。自家父亲作为罪魁怕是连名声都要给毁了。
不过韩冈似乎已经从简单的几个单词中听到儿子的心声,“说说你的理由,为何会这么想?”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韩钲在肚子里嘟哝道,只要多想一想,很容易得到这个结论。
文彦博、冯京、韩缜韩维,事后都应该能想到。只是时间问题。
…………………………
韩缜和韩维都不喜欢文彦博,在他们看来,如今朝堂上硕果仅存的仁宗朝的宰相,私心实在是太重了一点。
辽国如今国势昌盛,若不是大宋同样国运蒸蒸日上,换作仁宗、英宗时,早已亡于契丹骑兵的铁蹄之下。不过一旦兵权四散,无论是哪一方,都无力与辽人对抗,最后倒霉的只会是北方边境上的百姓。
“这只金毛鼠,还是这般滑溜。”韩缜轻笑着,脸上的皱纹也放开了。
原本他们就准备站在韩冈的一边,尤其现在的局面,让他们更不会站在政事堂的对立面。韩冈又说服了冯京,这让事情变得更加容易处理了。
韩维还有些疑惑,“章惇、韩冈皆是晚辈,他拉得下他的那张老脸?”
韩缜猜测着,“或许有什么把柄抓在了韩冈的手里面。”
哪家显贵家里没有点阴私事,真想要把人往死里逼,总能找到理由的。章惇和韩冈做了那么久的宰相,控制朝堂多少年,若这点能耐都没有,他们早就连皮带骨被人吞了。
政事堂手上本钱雄厚,外路官员和致仕元老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如果不是太后病退,天子失德,使得宰相们不得不为他们的专权找一个合乎天理人情的依仗,就不会有今日一干入觐元老的风光。
听到了祖父们的对话,韩璃也放下了对乡里的担心,低声笑着对父亲道:“潞国公想示威,这下丢人现眼了。”
但韩璃却没能从父亲那里得到回应,他低头看了韩宗儒一眼,却发现自家的父亲正紧皱着眉头,头上脸上的汗水如同小溪一般潺潺而下。
“阿爹,怎么了?”韩璃一下紧张起来,忙问道。
“不太对劲,辽人来的蹊跷,似乎哪里不对……”
韩宗儒说得有些颠三倒四,却让韩璃的心都提了起来。
“小猴子,你和你爹在说什么私话呢?”
韩缜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很大声,韩璃惊得回头,却见韩缜和韩维没再说话了,都在看着这边。
韩璃张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韩宗儒眨巴了两下眼睛,清了清嗓子,“其实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