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章惇略嫌严肃的口吻,韩冈的语气很是轻松。
章惇怎会当真认为自己会弄错了制科御试和进士科殿试的考题,不过是在抱怨自己将题目的难度出得高了。
“抡才大典,殿上御前,韩冈怎会把考题弄错?只是殿试而已。制科会有制科的样儿的。”
“准备了多久?”
章惇可不会相信,这样的题目能够转个眼睛就想出来。
“体例上,韩冈一直有心,想找出一个比诗、赋、论和策问更合适的考核方法。但那也仅止于体例,至于内容,不是方才太后才定下的吗?”
章惇重又看着手上的考卷,片刻后才有一句低语:“……玉昆有心了。”
韩冈自然在事前有所准备,不论太后提出的偏向于哪个方向,韩冈都能有与之相近的题目拿出来。
如果太后问的是西北新复之土,韩冈要出的题目绝不会是宽泛的如何做到新复之地的长治久安,或是如何在异族人口众多的情况下坚持汉人的有效管制,而是更加具体,比如拿交州、陇右为例,说明笼络蕃人上层与下层的好处与难点;再比如举出当年李元昊劝服其父李德明,提倡蕃化、反对汉化的例子,让考生阐述在经济上控制蕃人的重要性和如何合理有效的进行经济控制。
如果太后所关心的是朝廷财计,韩冈则准备了海贸、铸币、内库外库,甚至是饱受争议的和买等各方面的题目。
若太后想要了解一下朝廷的物资转运,尤其是汴河与襄汉漕运,那就更是韩冈最为拿手的领域。交通、物流、邮政等行业发展中的问题,能给韩冈带来无穷无尽的出题思路。
一样是给出材料,一样是三题连环,难度不会比现在出的这一题要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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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王中正的角度,能将宰辅们神色全部收入眼底。
王安石、韩绛、张璪、章惇、苏颂等人的反应各自相异,但看到题目后的惊讶却是相同的。
事不关己的宰辅们都如此惊讶,恐怕此刻正在殿上奋笔直书的准进士,跟参加熙宁三年进士科殿试的得中贡生们一般,有着同样混乱的心情。
那一回,尽管为了进士科的考试内容是否从诗赋改为经义,朝廷上已经争论了有半年之久,从新近得到天子信任、正在筹备变法的王安石,到极力反对变法,要依循祖宗之制的朝臣们,都被卷入这场争论之中。
但参加熙宁三年抡才大典的贡生们,却没有多少人担心他们的考题会由诗赋变成经义。因为只要稍有见识,就知道朝廷绝不会在距离礼部试只剩数月的时候,更改考试内容,就算王安石得到天子支持后都不敢这么做。事关来自天下各路的数千贡生的命运,谁敢如此触犯众怒?
可是到了殿试上,情况就变了个样。就连一众考官,都还以为这一回的考题依然是诗、赋、论,毫不知情的让人给每位考生下发《礼部集韵》,作为诗赋韵脚参照的标准。可是当天子御制的考题宣布出来后,从考生到考官,全都懵了——那是策问。
王中正也知道,先帝的想法是想要一批能够有见识有见地的新进士,也希望难得一次的殿试,能让他了解到外界的信息,而不经过朝廷内部的过滤。
很难说太后有没有这样的想法。反正第一道题,聪明点的准进士们,肯定会拿自己乡中的情况作为例子,来说明朝廷的施政需要在什么地方加强。
即便是王中正也是知道,文实并举才是策问的药典,那些空泛无实质的文章,文辞再好也会被置于后等。
幸好是殿试,换作是礼部试上,不知会有多少人折戟沉沙。
望着集英殿内,一个个皱眉苦思,咬牙切齿,甚至无意识的咬着笔杆的新进士,王中正突然想到,这……算不算杀威棒?
“王中正。”
熟悉的女音突然在身侧响起,王中正条件反射的弯下腰:“臣在。”
“今日的考题是不是难了点?吾曾问了好些人,过去的殿试,一个时辰之内就开始有人交卷了。”
若是太宗前期,以上交考卷前后顺序来评定高下,那时候的速度会更快。而才思敏捷的考生,什么时候都不会缺的。
“大概是因为多了一题的缘故。”王中正答道。
“先帝之前的殿试,不都是有三道题?”
“策问本就难,过去的诗赋论虽是三题,加起来也就跟策问相当。今年在策问上又加了一题。”
“王中正你看这次的考题出得如何?”
“陛下,臣只是在营中久了,知晓些许兵事,至于治政,非臣所知。不过既然能难住考生,王平章、章枢密又都没有异议,这题目肯定是出得极好的。”
“……有道理。”太后点了点头,又耐心的等待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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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渐渐的过去,终于开始有人交卷。
宗泽的笔锋动得飞快,心无旁骛。他的第二题已经做好了,接着又开始回去做第一题。身边上交试卷的考生越来越多,却都没有影响到他的集中力。
韩冈也在耐心的等待着结果。
在就任参知政事之后,韩冈除了日常公务之外,只着重关注了四件人和事。
一是参加制科的黄裳,一是棉行面临的危机,一是枢密副使的推举,最后一件,就是殿试上的考题。
黄裳能否通过制科,事关韩冈在朝堂上的威信;
棉行面临的危机,则是关系到韩冈与气学在经济上的基础;
枢密副使的推举,谁人被选上,韩冈并不在意,他只在意这第二次推举是否能够成功举行。这是实现他未来目标的重要一步;
至于殿试上的考题,同样是韩冈推行气学关键性的一环。
黄裳在制科阁试上失败了,韩冈将蹇周辅等四位考官发落出京,不论韩冈的理由多么充足,在很多人看来,这都是韩冈是恼羞成怒的表现,对蹇周辅心生同情。但韩冈至少已经能够影响制科阁试上的出题,甚至一部分制科的阁试,都有可能改回由政事堂主持。
棉花产业在顺丰行每年利润中所占据的份额越来越小,但棉布在顺丰行中的地位却依然至关重要。
人只有富足时才需要玩乐,没有糖也不会饿肚子,少了关陇的特产日子还能照样过,至于飞钱,那是有钱人的需要,寻常人不会与其有交集。但人不能不穿衣服。在穿过了棉布制成的衣物之后,很难再回到麻布、葛布做衣的日子。而丝织品纵然有着极佳的触感和色泽,可是在保暖性与耐久性上,还是棉花制品远远占优。
像这样有着无限潜力的关键性的产业,韩冈必须要控制在手中。他也不相信江南的地主们能够在工业化上有着多高的主动性,树立起一个榜样,让他们去追逐利益,或是逼迫他们去仿效,才是唯一可行的手段。而在这个榜样真正树立起来之前,韩冈还要拖一拖竞争对手的后腿。
连续两次推举都成功了。而且还对细则进行了修改,这两次是四人参选,所以可以选拔前三人供太后挑选。若是只有三人参选,就是前两人出来供太后遴选。当只有两人参选时,就干脆停止廷推,直到有三人参加为止。
以上三事,两个成功,一个成功一半,剩下的就看这殿试的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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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最后一名考生将试卷交上来,考官们立刻开始评卷。
当考卷的数量局限在四百余份,考官的人数又不少于礼部试,评阅的速度就是飞快。
结果没用太多时间就出来了。
百分制是一个优秀的判卷法,尽管批改时让考官们很头疼,但太后派了两名擅长计算的内宦帮忙,立刻就没有问题了。
而当试卷上有了具体的分数,用来评定名次比之前要更加简单,也更能服众。
第一名并非是张驯,第二、第三、第四,一直到第二十九都不是他,他仅仅是三十名——张驯的第二题一分未得,第一题的回答也没能表现出超出侪辈的水平,这使得他连中三元的梦想破碎了。
张驯其实是运气不好。如果先帝迟两个月驾崩,在谅阴之期,太后必须要在宫中服丧,不可能出来主持殿试,那时候,就只能将省试的结果作为最终结果。
全场考生中,第二题只有一个第三等,也正是考了这一题的加分比他人要多,他最后才得以被考官们排在了第一。
宰辅们并非考官,但是这份考卷也要他们过目。
王安石看了一阵,放了下来,默默的摇了摇头。
而章惇看了几眼也丢下来,“一厢情愿,只合入第五等。”
“韩参政?”
韩冈回答:“比赵括、马谡差之远矣。”
“比赵括、马谡都差?”太后惊讶道。
“陛下。赵括有才,马谡有识,若给其十几年的历练,未必不能成为一时名将,只是因为毫无经验,方才会千年下仍为人所笑。可让他们议论军事,马服君不能胜,诸葛亮亦许之。如今殿上策问、申论,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望空而论。若是连这些都做不好,当然远不如赵括、马谡。”
张璪厚道一点,轻咳一声:“只看文字,还是能与第四等沾点边。”
不论考官们如何评定,也不管宰辅们如何议论,最后的结果还是要靠太后来决定。
众臣静静的等待,只听见太后轻声道:“吾曾听说有一个宗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