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真是糟。’韩冈心里想着。
夏日无云的晴天,这是最不适合出游的天气之一。
炽烈的阳光将身子晒得滚热,脑门都发烫,汗水已经浸透了后背,这样的天气,韩冈还要陪客。而且作陪的对象还是一个男人,这真的很伤士气,韩冈本人也是没精打采。表面上虽看不出来,心里却只想着早点吧客人打发了,自己好去补眠。
只是张孝杰的精神似乎很高,兴致高昂的在韩冈的作陪下,在瓶形寨的城墙上散着步。晒着如同炉火一般热辣辣的太阳。
战争已经结束了,差事也已交待得差不多了。之前韩冈受命与辽人谈判,在和议达成之后,当然也就没有了与使者打交道的权力。
可韩冈还是光明正大的款待张孝杰的到来,他都到了这个位置,需要避忌的地方已经很少了,凡事依着本心就行了。
何况张孝杰的任务是主持辽方交换战俘的行动,韩冈也只想等着他舒心了为止
礼物是规矩,韩冈不差这点收入。而接待客人则是人情,以张孝杰的身份,他也该出来接待。总不能东顾忌西顾忌,没得显出小家子气,在辽人面前丢了汉家的脸。
“都夏天了,这时间过得可真够快的。”张孝杰绕了小小的寨堡一半多了。
这座营地在代州城破之后不久便落入了辽国的手中,直到现在才还给大宋。虽然不是家乡,但张孝杰还是对失去了这座城寨惋惜不已。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韩冈笑说着,“无论地位的高低大小,时间的长短都是一模一样的。”
“枢密说得是。”张孝杰不愿意拽文,觑了个空,指着前方城下内侧的位置,那里有一篇空地,而且似乎正在举办者什么活动,“那里是做什么的?”
“是校场。”跟在后面的章楶代韩冈给出了一个让人满意的回答,
走近了一点,终于能看清楚校场上的活动。
烈日炎炎,毫无遮挡的校场如同烤炉一般。但校场上并不空旷,一群士兵正张弓搭箭,习武演射。
进驻这座城池,被预定驻扎此处的军队只用了一天安顿,然后便开始组织士兵训练。正常情况肯定不会如此,巡逻内外是正常的,但训练就不一样了,打扫营房还来不及呢。
也不知是不是韩中信故意拉了人过来表现一下。只是有些表面文章,的确也是必不可少的。总比空荡荡的校场外,一群士兵躲在树下乘凉,或是大包小包的提着行李在营房中乱作一团的要好。
两人立足的地方就在校场左侧上方,视野范围好得让人惊叹。
上场的士卒表现出来的箭术都不错。三十步外的射击,基本上都能上靶。虽然从城墙上的角度看不太清楚细节,不过听着校场上不时传来的叫好声,射中靶心的次数也不少。
其实论起步射,辽人也不一定能跟宋人相提并论。汉家最重视的就是箭术。三十六般兵器,弓为第一,十八般武艺,射术居首。
关西、河东、河北遍地的弓箭社、忠义社,尤其是在保甲法推广之后,那些主持保甲法的地方官员,为了在冬季校阅时有个好评价,总会想方设法挑选出擅长射术的保丁来。在军中,情况也差不多,都是极端重视远程兵器。
韩冈的箭术出众,在满朝的文官中或许能排进前十,甚至前三。而跟他一样习练射术的官员中,技术水平都是一流的也为数不少。但终究比不过真正以此为生的职业人士。
顶着太阳仔细的看了一阵,张孝杰转头回来对韩冈感叹道,“想不到贵军中有这么多善射之士。”
“演练而已,上了阵能有一半的实力就不错了。见笑了。见笑了。”韩冈不介意自曝其短,反正张孝杰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枢密当时能更胜一筹吧,听闻枢密箭术,不亚于当年的小陈状元……”
小陈状元就是陈尧咨,其兄陈尧叟也是状元,只是早上十几年。陈尧咨的箭术在宋辽都很有名,欧阳修还写了一篇《卖油翁》,拿着他的箭术,借卖油翁之口来说明熟能生巧的道理。
韩冈不觉得自己能在箭术上与陈尧咨的水平相媲美,他的水准比王舜臣差得多,胜过他的武将数不胜数。所以连连摆手:“当不起。当不起。梁武帝赞谢宣城谢脁,道其诗三日不读,便觉口臭。这箭术也相仿佛,三日不练,手便生了。韩冈已经不知有多少个三日没有拉弓射箭,哪里还敢自夸箭术。”
韩冈这般谦虚的话,让张孝杰哈哈笑了起来,“枢密不练,都已经力挽狂澜,要是练了,恐怕南北无人能挡了。”
“张相公说笑了。弓马于你我,不过是强身健体之用。当真轮到你我挥刀拉弓的时候,也就是穷途末路的时候了。”韩冈转身对着张孝杰,仗着过人一等的身高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张孝杰:“相公怎么突然提起韩冈的弓马之术,难道有邀请韩冈会猎之意?”
韩冈的会猎自不是本意,而是开战委婉的说法。辽国好不容易才达成了和议,怎么也不能立刻就翻脸。就是想动手,也会留到耶律乙辛把国中安定下来再说。
张孝杰没想到韩冈的脸翻得这么快,一句话不痛快立刻就劈面打上来了。
要是过去,宋人何曾敢叫嚣开战,可韩冈现在提起会猎,却让张孝杰怎么也不敢接口。
“枢密也有心会猎?”他笑容可掬,“天下猎鹰,以鄙国的海东青为最,非是鹞子可比。若是枢密喜欢游猎,孝杰此处倒有一对海东青相赠。”
“相公有心了,不过君子不夺人所好,想必那对海东青是相公心头上最爱的东西,韩冈如何能夺君所爱?”
张孝杰故作无知,不敢硬顶,韩冈也不为己甚。张孝杰在辽国的身份并不在自己之下,眼下更重要的是交换俘虏,迎回被掳走的百姓,也没必要弄得针锋相对起来。
张孝杰又是哈哈两声笑,算是将方才的事给了结了。也不敢再去纠缠之前的对话,忙换过话题,“听说枢密身上还有一个编修药典的差事。”
“的确,是天子所命。连书名也是天子所起——本草纲目。”韩冈直言道:“编修药典,韩冈受命于天子。河东事若了,也就可以回去修书了。这一回,耽搁了不少时日,要补回来,不知又要多少时间。”
张孝杰干笑了两声,韩冈等于又是一棒子,只是他还有求于人,根本不好还手还嘴。
“南朝人文荟萃,枢密编修药典亦可谓是医家盛事,想必很快便能建功。反观我北朝,霜刀风剑磨砺出的男儿能耐苦寒,只是病症多出。当初,南朝赠以种痘法,鄙国上下感德甚深。如今两国误会已了,重修旧盟,若南朝能赠以医书,鄙国上下必感激涕零。”
“仅仅是医书?”韩冈笑问道。
“农、工二事的书籍,亦是鄙国所欲。”张孝杰眼神灼灼,他却不要儒家经典。
能成为一个文明的基础,儒家经典其价值和意义绝不是几本书和一个学派那么简单。意识形态虽虚无缥缈,却是一个国家的基础。
三纲五常,在后世是被抨击声讨的对象,但在这个时代,代表的是稳定的上下秩序,那是中原王朝立国的根基之一。
在这个时代,确立了国家的根本,随之而来的便是立文法,也就是设立统治制度。一旦订立了文法,就代表了国家的成形,威胁性将大大增强。当年王韶意欲讨平河湟众羌,也曾以木征将立文法为明面上的理由。
不过,对于辽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早就已经有了符合实际的制度,国家建立的时间更为长久。不过即便如此,辽国立国的两只脚,其中一只也还是儒学。
异族政权之所以难以延续得长久,就是因为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无法配合得上。辽国分南北官制,正是符合农耕、游牧同为国家根基的现状,故而能享国长久。
根基太深,地盘太大,这就是辽国的特点。对于这样的国家,想要做个一战而胜的美梦,那是完全不现实的。想也知道,不能随随便便就给敌人加强实力的机会。
“农工二事的书籍,只要贵国有心搜集当不难得到,何须韩冈涉足。”
韩冈一推干净,张孝杰微微苦笑,“农工之书不能给,那医书呢?”
韩冈这一回则放开了一点:“医者父母心,原也不当分内外。何况当时两国盟好,自无不允之力。”
“多谢枢密。”张孝杰向韩冈行了一礼,真心实意,不带半点作伪。
“不敢。”韩冈侧身避了一避,而后问道,“不过听闻贵国连成人也开始种痘了?”
张孝杰不知道韩冈为什么突然会冒出这一句。
“种痘法之前,纵使是贵胄之家,子女亦只能是十存三四。如今就算是平民,家中能安然长大的子女好歹也能是十之五六了。”张孝杰向着韩冈拱了拱手,“此皆是韩枢密之功。”
并不是我的功劳啊。
对于依靠后世的常识得到的名声,韩冈从来没有自傲过。那并不是自己的东西。可以当做工具来利用,但要拿来自我满足,或是享受他人的赞许,韩冈还是做不到自欺欺人。
“纵然没有韩冈,日后也会有人找到如何免疫痘疮的方子。”韩冈说的无比的真诚,“韩冈今日也不是想自吹自擂。种痘法今日可为韩冈之功,日后却不免要为韩冈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