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然深沉。
夏日的晚霞,绚丽灿烂,留下了多少诗篇让人传唱。但在今天,占据了半幅天空的彤云,却是让古渭寨中的每个人都感到厌恶。
一个时辰前,就在映天红霞的衬托下,自古渭寨西南方的山峦之后,突然腾起了数道浓烟。深黑的烟气随风卷动,直入天际,散入血红色的霞光之中。就算现在已然入夜,无法再看到烽烟,但艳红的火光仍反照着天空,仿佛晚霞已经自西面转移到了南方。
那是吹莽城的方向。
只看着血色光芒笼罩下的山峦,便可想见在群峰的另一侧,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惨剧。古渭寨中,不知有多少人不时的望着南方山后升起的红光,他们都在担心着今次入侵青渭的蕃贼会不会杀得兴起,趁着寨中人少,转头来攻古渭。
而从吹莽城腾起烟火的那一刻,张香儿已经惨叫一声,吐血昏死过去,被王韶唤了人抬下城头去照料。没有人嘲笑他,若是换作自己全家遭难,肯定都是一般儿会昏倒。
入夜后,董裕军就开始在城外点起篝火。古渭寨外也有村落,村中都是来此屯垦的宋人,仰仗着古渭寨的保护,垦荒开辟。虽然村中百姓此时都已逃入寨内,但加起来以万斤计的柴草秸秆还是堆在村内。
董裕蕃军便拿着这些柴草在城外摆了无数堆篝火,绕着城寨整整一圈。几座城门外都是一团团火焰在闪动。尽管只是虚张声势,但看上去却是铺天盖地,比天上的星星还多。黑夜中,只有篝火在闪,也不知有多少蕃人围在城外,让城中守军因此望而生畏。
高遵裕已经没心思去理会董裕在城外做得把戏,天黑后他就下了城去,回到城衙去休息。反正董裕不敢攻打古渭,而古渭寨中的守军又无力出城作战,站在城头上与城下的蕃贼大眼瞪小眼,只会让自己生上一肚子的闷气,新来的蕃部提举可没这等好兴致。
对于如今青渭的局势,高遵裕心中憋屈的要命,但他却找不到出气口。要怪也只能怪攻打甘谷的西贼,若不是他们引走了刘昌祚,古渭寨也不会任由前些日子的丧家犬欺负其实若是刘昌祚不从古渭带走那两千兵,以董裕的胆子,也绝然不敢来犯。
虽然一开始高遵裕骂了韩冈几句,但他也明白,俞龙珂这等老狐狸,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韩冈什么权力都没有,空口白牙,能把他请出来抄董裕后路,已经是难能可贵了。想让俞龙珂跟董裕硬桥硬马的对碰上,俞龙珂可没长个猪脑袋,不大出血怎么可能请得动他?
高遵裕只可惜自己昨夜没去,他能许诺给俞龙珂的条件,可比只能向俞龙珂摊手苦笑的韩冈要强得多。
而王韶还站在城头上。虽然知道城外的蕃贼绝然不敢攻打古渭寨。但谁也不能拍着胸口打包票,说不会有个万一。古渭寨内地位最高的两人中,总得留一个在城上看着。
王韶看着城外的多如天上繁星的篝火,心中隐隐作怒。董裕这是明欺着城中守军不敢出战,才嘲讽一般的做出这么大的一番声势。
可恨王韶对古渭寨的守军没有名正言顺的指挥之权。就算强行命令他们出寨攻击,也不知道领着这一千人的几个将佐中,有哪一个可堪一用。
若是赵隆、李信、王舜臣他们还在身边就好了,王韶不禁这般想着。现在就可以命他们带兵出去冲一下。可如今李信跟了张守约,赵隆跟着王厚,都一起去了京城。王舜臣则保护韩冈去找俞龙珂。王韶现在身边的几个亲信就剩个杨英,而杨英仅仅是他自乡里带来的听候使唤的,会做事,会做人,却不像王舜臣、赵隆那般武艺高强。
今天这一天,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纳芝临占部至少还是在董裕的刀下逃出了一批人。他们皆是早早的得到消息,做好了准备。一见看到谷口的通道被封堵,便立刻四散而逃。
虽然最好走的一条道被封锁,但其他道路也照样存在,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地头蛇远比董裕麾下的军队要熟悉周围地势,很快便逃出生天。
现在他们中的大部分还躲在山岭间,带领着他们这群幸存者的几个首酋,派了两名得力人手把消息传到了寨中。相信张香儿醒来后,至少还能感到安慰一点。
一群蕃人坐得离城门只有百步不到,围着一丛篝火喝酒欢唱,喝多了还冲着古渭寨撒尿取笑。望着狂妄的他们,王韶现在也只能咬紧牙关,苦苦忍耐。他现在就希望着俞龙珂当真能断了董裕的后路,把他打得全军覆没,好出一口憋在心中的这番鸟气。
韩冈此时已经休息了下来。
今天在山间的小道上了走了大约五六十里路后,俞龙珂和他的八百甲骑就在一处隐蔽的山坳中扎下营盘。山坳近着一条小溪,夏日雨水丰足,队伍也无缺水之虞。
青唐部的骑兵们抓紧一切时间休息,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上过阵,有过杀人经验的,韩冈估计着应该不在少数。
俞龙珂的大帐在扎营的时候就被竖了起来,韩冈和王舜臣被邀请进帐休息。作为贵宾,韩冈与俞龙珂吃了顿双方都食不知味的晚餐。韩冈看着青唐部族长的模样,应该是有隐忧藏在心中。
刚刚吃完由烤羊肉为主调的晚餐,韩冈正喝着茶水,消解饭食中的油腻。这时一名满面风尘的蕃人大步走进帐来,应是个在外打探军情的斥候。俞龙珂一见他便是霍然站起,向韩冈告了罪,性急的与他说了起来只是他们说得是吐蕃话。
韩冈不懂吐蕃话,跟俞龙珂他们交流顺利,也是因为蕃部上层没有人不通汉语。因而尽管向俞龙珂禀报军情的斥候正在说的话,不断的随风传来,但韩冈却是半句都听不懂。只不过类似于‘瞎药’这个发音的只言片语,一下触动了韩冈的神经。
难道是俞龙珂派出去监视他弟弟行踪的斥候?韩冈心中揣测着。
瞎药与俞龙珂早就分了家,带了一部分青唐部的部众在与青唐城隔着几条山的地方过活。今次董裕敢深入青渭,韩冈估计着是因为董裕和瞎药有勾连的缘故,相信俞龙珂也会想到这一点,派人去监视他的弟弟也是情理中事。
不过今天俞龙珂说出兵就出兵,半点没有被阻碍的样子,瞎药没尽力帮董裕也是显而易见的。
两人说了好一阵,斥候躬身出了帐。俞龙珂回过头来坐下,脸上带着喜色,韩冈便出声问他:“看着俞族长满面春风,不知是什么好消息?”
俞龙珂怔了一下,张口结舌的啊了几声,方才回答道:“啊……啊……是、是留在家的孩儿们把董裕给吓住了,让他没敢攻打古渭寨。”
扯淡!韩冈暗骂着。
这么明显的谎言怎么骗得过韩冈。方才来的斥候可不是从古渭寨和青唐城所在的东面方向上来的,而是自西面过来据韩冈所知,瞎药现如今的领地,可就在那个方向上。
俞龙珂大概是想隐藏自家内部兄弟阋墙的纷争,所以不肯说实话。不过韩冈见他方才笑得挺开心的样子,大概是瞎药那里没有什么动静。
韩冈并不追问,却与重新坐下来的俞龙珂说着闲话,心中却在疑惑着:难道瞎药真的有这般不济?
韩冈总觉得不对劲,半年前在古渭过年时,他遇见代表青唐部来拜年的瞎药。那一对桀骜不驯的眼睛可是给韩冈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里面作为燃料而燃烧着的完全是野心。而俞龙珂对瞎药的忌惮和监视,也证明了韩冈没有看错。
而如今这么好的机会,像瞎药这样有野心的人怎么可能会放过去?
韩冈抱着疑惑,与俞龙珂说了阵无聊的废话,继而又辗转反侧的睡去。
一夜过去。
青唐部的骑兵收拾了昨夜宿营的场地,翻身上马,继续上路。已经与古渭隔了有六七十里,现在向东面望去,根本看不见董裕的军队。不过计算过董裕行军的速度,他们现在不是在古渭寨外,就是已经占据了纳芝临占部的吹莽城。
这一天依然是在山间行军中度过。韩冈在随行的过程中考虑着董裕的行程,如果他够聪明,现在就该回师。
而在午后时分,俞龙珂派出去的斥候就证明了韩冈的猜测董裕今日已经率军回返。
俞龙珂和他的部族没有不熟悉青渭一带地理的,计算过路程和渭水边适宜扎营的位置,他们便在一处山谷中埋伏下来,谷中溪流正是渭水支流,谷口自然正对着渭水。
青唐部走得是山道,而董裕行的是山谷,行进速度自然要快过青唐部的队伍。到了傍晚时分,就看着一支七八百人的队伍,满载着战利品,得意洋洋的从谷外横过。
藏在隐蔽处看着他们,俞龙珂没有动,让手下的将士们继续埋伏,那是董裕的前军,说不定也是董裕防着埋伏而放出来的诱饵。
“等董裕的本队。”他对手下们说着。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韩冈觉得不对劲了,王舜臣也被草丛中的蚊虫咬得抓耳挠腮,俞龙珂的神色也急躁了起来。
一名哨探此时匆匆赶了回来,脸色惶急,急叫着:“出事了!董裕的中军在后面遭袭了!”
俞龙珂一听不妙,追问了两句,便连忙吹响了号角。埋伏的八百甲骑立刻呐喊着杀出谷中。分出一队去追前军,而剩下的五六百骑则跟着俞龙珂沿着渭水向东杀去。
但他们到得已经迟了,就离着他们埋伏的山谷不到五里的地方,就见着一彪人马正在董裕的队伍中横冲直撞。被山谷阻挡,俞龙珂和韩冈他们竟然没有听到这么大的喧嚣。
猝不及防的强盗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敌人杀得溃不成军,如切菜砍瓜般被砍倒,一声声惨叫回荡在渭水边,而董裕的帅旗在人群中晃了几晃,就在韩冈和俞龙珂的眼前落在了地上。
不知多少人一齐喊起:“杀了董裕了!杀了董裕了!”
“他们是谁?”王舜臣放下手中的弓,疑惑的问着韩冈。只是他却见着韩冈嘴角微微翘起,一抹笑意一闪即逝。
“是瞎药!”韩冈缓缓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