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兆府度过了不眠的上元之夜,次日章俞的来访,虽然并没有时间加以深谈,但已足以让章俞将韩冈和刘仲武两人的名字铭记在心。别而后遇,韩冈的这一番做作,给人留下印象其实更为深刻,章俞的态度也便更为殷勤。
章俞邀请韩冈他们一起同去京师,只是由于行程的速度实在差得太远,两边还是无法同行。章俞又要赠钱赠物,但反应过来的刘仲武不待韩冈提点,也是自觉自愿的推拒所有的赠礼,这让章俞更加敬重。到最后,章俞几乎是强逼着韩冈和刘仲武答应,到了京城后一定要到他家中坐上一坐,方才殷殷而别。
“多谢韩官人。”回想起韩冈昨天说过的的话,刘仲武才深切的体会到韩冈的先见之明。他的道谢真心实意,没有半点虚假。
韩冈呵呵的笑了笑,很亲近的拍拍刘仲武的肩膀,“无妨,勿须在意。”
别过章俞,又被种家叔侄送出城门,韩冈一行继续启程。接下来一路,便是无惊无险,经过三百里潼关道,很顺利的抵达西京河南府,也就是洛阳。大宋西京,历史不逊长安,比起长安又更为繁华,甚至还有宫殿楼宇,不过韩冈他们也无暇游历。在驿馆中住了一夜,第二天便又由洛阳出发。四名骑手在中原大地的广阔平原上疾驰,数日之后,韩冈一行,终于来到了开封不远处的八角镇今开封八店村上。
离着京城只剩三十里地,但此时天色已晚,日头已经压在地平线上。即便现在以最快速度从八角镇往开封城去,也来不及赶在城门关闭前抵达城下。无如奈何,韩冈他们也只能在八角镇住上一夜,等明日再进城。
八角镇内并没有驿馆,韩冈一行便随便找了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脚店住下世间的习俗,通过官府准许可以自行酿酒的酒楼,称为正店,而普通的小客栈,则称为脚店。京城中有七十二正店,而八角镇,就只有脚店了。
入店要了房舍,刘仲武便一头钻进马厩里照料他的爱马一匹好马价值千金,刘仲武走了狗屎运才弄到的这匹河西良驹生了病,他简直比死了老子娘还要伤心。韩冈将行装安顿下来,过来找他,就见着刘仲武哭丧着脸,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药膏,要往赤骝的蹄子上抹。
刘仲武的赤骝在路上跑得太久,一千七八百里路,四只蹄子的蹄壳都磨掉了许多。前两天就已经有些跑不动了,在后面拖着,害得韩冈他们每天都是将将好才赶到驿馆中。
北宋还没有发明马蹄铁至少韩冈还没有见过,赤骝的四条腿下面也没有安装长距离的行动对战马四蹄蹄壳损耗很大,而在南方湿热的地方之所以难以养马,也是因为湿气容易伤了马蹄。
而韩冈知道什么是马蹄铁,也清楚大致的用法和形制,以大宋工匠的平均水准,按照要求打造几个急就章的蹄铁,钉上去也许不容易,但烙上马掌去却不难。如果韩冈前两天就告诉过刘仲武,在一路过来的铁匠铺中,连夜打上几对,说不定今天就不会来不及赶到京师,但他自始至终没有向刘仲武透露半个字。
就像马鞍和硬质马镫对骑兵的意义一样,马蹄铁也是能大大增强骑兵的战斗力。在还没有出现马镫、马鞍的汉代,手持重弩的汉军,可以以一当五的击败匈奴骑兵。而在群雄纷争的汉末,汉人照样能把北方的乌桓骑兵追着打。可到了出现了金属马镫的南北朝以后,北方游牧民族与南方汉人之间的战力对比渐渐颠倒过来。
当然,韩冈不会因为这个原因便放弃推广马蹄铁的使用。这样很愚蠢。已是公元十一世纪,西方应该已经出现了马蹄铁。如此有用的装具,迟早都会在东方流传起来。要想战胜敌人,不是将新武器深深掩埋,而是继续创造出更有威力的武器。
韩冈的想法只是不想让马蹄铁提前泄露出去,等他正式得受官职,开始辅佐王韶用兵于河湟。那时再放出来,由此挣到的军功,可比刘仲武的一点惊叹有力的得多。
韩冈在马厩外面看了看刘仲武悲痛欲绝的样子,心中也微觉歉然,觉得这时候还是不进去找他的为好。转回店中,路明走了过来:“韩官人,现在天色尚明,不如去逛一下镇中的西太一宫。虽然那里没有什么古物,但宫中的几株老梅还是值得一观。”
再过十天省试便要开始了,而路明却貌似全然不放在心上,俗话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路明连佛脚都不肯抱一下,连复习都不作,真当自己是章惇那种想考进士就能考进士的奢遮人物了?韩冈暗自摇着头,对路明考中进士的机会又看低了几分。
既然路明本人都不在意即将开始的考试,韩冈也没有替他担心的道理。左右无事,他便留了李小六在房中看守行李,会同路明一起,往他所说的西太一宫而去。
镇外不远处的西苏村头便是西太一宫,于此相对的还有一座中太一宫,位于开封城中东南隅。为熙宁初年修建,最近刚刚落成,祭告时还死了一个三司副使,说是吃胙肉吃出了毛病,七窍流血而死韩冈却想不明白,为什么三年未至京师的路明能知道这么多。
两座太一宫,其实就是祭祀东皇太一的神祠。太一又名太乙、泰一,史记有云:‘天神贵者太一’,是为天帝别名。屈原所著的楚辞《九歌》中也有《东皇太一》一篇,在中国的神仙谱系中排位很高。只是供奉太一的香火并不旺盛,还不如一般灶神,城隍,更不如如今世所流行的二郎神、紫姑神等莫名奇妙冒出来的神灵。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大略便是如此。
尽管香火不盛,可太一宫毕竟是在祠部司中列名的道观,比韩冈老家的李广庙要大得多。但是在宫内洒扫庭院的火工道人就有十几个,由一个领着朝廷俸禄的庙祝管理。而韩冈从王厚和路明这里都听说过,朝廷中还有一类名为提举宫观的官职,专门用来安置贬斥或是求退的官员,类似于官场中的养老院,后世政协一类的地方。
这座宫观既然是隶属于官,当然也讲究着门面,殿宇重重,也有大小十几栋之多。主殿高达四五丈,单是露在外面的几根立柱就比两人合抱还粗。
“西太一宫这主殿虽然不大,装饰又乏华彩,可却是当年预都料亲自监造,坚实无比。当日主殿架梁,预都料亲自把大梁放正,他从殿上下来,直说除非火焚地震,否则此殿千年不坏!几十年来,此殿数遇雷击,却当真一点事也没有。”
路明介绍起来,言辞引人入胜,像个标准的的地陪导游。不过他口中说的预都料,韩冈则是一头雾水,便向他询问。
路明解释道:“就是都料匠预浩,国朝以来木工第一人,号为当时鲁班。如今有三卷《木经》通行于世,天下木工皆以其为法度。”他指着东面的开封城,“开封城里的开宝寺塔便是预都料所亲造,塔初成时,倾于西北而望之不正。朝中欲问罪,预浩则道:‘京师平地无山,而多西北风,吹之不百年,当正。’”
“预浩?”韩冈念着路明提到的姓名,莫名的有些耳熟,就是一时想不起来。若传言是真的,还真是不得了的名匠。他听得有趣,便问着:“那开宝寺塔现在呢?正了没有?”
“如今七八十年过去了,当真是正了。”路明手指上下比划着,“直直向上,一点也不偏。预都料言之如神,所以啊如今京师里面却多了一层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不知再过七八十年,开宝寺塔会不会向东南面倒!”
韩冈听得哈哈一笑,路明这包袱抖得当真有趣。
路明陪着韩冈笑了一阵,继续道:“预都料只有一女,据说已得其亲传,技艺不输乃父。有传言说《木经》三卷,其实是出自她手。”
韩冈脚步顿了一下,他终于记起在哪里听说过预浩这个名字。这不是他上学时出现在课本中里的那位预浩吗?节选自沈括的《梦溪笔谈》中《梵天寺木塔》一篇古文,当时自己还是背了下来的。想不到预浩不但在吴越国修过塔,在开封府也一样修过塔。能名传千古,能力当然不差。
谈笑间,两人走进主殿中。东皇太一的神像高居殿中,装饰得金碧辉煌。只是一张富态的圆脸下留着三缕胡须,这相貌却与韩冈见过的其他神像,如同一个模子映出来。
站在香案前,两人各自上前敬了一炷香,便跪下来行礼。瘦瘦高高的庙祝站在一旁,等着两人的随礼。
“东皇大帝在上,信男路明拜于驾前……”路明跪在蒲团上念念有词,而韩冈虽也跪了一跪,却是在四处张望。的确如路明方才所说,殿内没有什么装饰,至于建筑结构,韩冈毫无了解,也看不出预都料的手段究竟是如何精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