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等着被秋后问斩的死囚,他心中早已万念俱灰,毫无求生的欲望。
挥刀斩杀那个肥头大耳,欺凌他一家的恶霸之时,他感到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分外的痛快淋漓,至今想来也没有任何的悔意。
本来嘛,人生在世,快意恩仇。既然那个恶霸买通了朝中层层官吏,横行鱼肉乡里多年,打死人也从来不用偿命,总是能花点银子了事。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贱民,忍无可忍,逼上梁山,他只有铤而走险,奋起一击。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瘌,爷爷我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和他同处一室的还有两个同样等着被砍头的罪人。一个是高大威猛,一脸横肉的吴三楞,据他自己说是因为不小心失手伤了人命才来了这里。另一个是身材矮小、瘦弱的贾文良,他总是喏喏的不厌其烦地向其他二人解释自己是被冤枉的。
每当他啰里啰嗦说起自己的冤枉,吴三楞总是斜着眼挥手打断他道:“行了行了,有本事说与堂上的大老爷听去,我等懒得听,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冤枉也是死,不冤枉也得死,横竖你是休想躲过这一刀了!”。
贾文良闻言,也总是闭了嘴巴,眼圈泛红,垂头丧气地低下头去再不发一言。
苏长民冷眼旁观,觉得瞧他那胆小怕事,唯唯诺诺的样子,也不像是有胆量杀人的主儿。
随着“哗楞楞”一阵脆响,牢房门被打开了。冲击来十几个凶神恶煞的狱吏,不由分说分别冲三人扑了过来。
苏长民心中一惊:这是要被拉出去斩首了吗?掐指一算这日子还没到呢!就算是要被砍头,也得让人吃顿饱饭再去死啊!
他没打算做徒劳的挣扎,只是目光散乱地回头瞅了另外二人一眼。
吴三楞甩着膀子骂骂咧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贾文良却脸色煞白,根本不用别人去捉他,自己已经浑身瘫软地站不起来了。
待苏长民等人被押至平日里空荡荡的牢城营庭院时,他发现这里的地上密密麻麻跪满了诚惶诚恐,和他们一样一头雾水的囚犯们。
操他奶奶的!苏长民在心中暗骂道:这是要集体砍头?场面够壮观的,不过这样也好,至少黄泉路上自己不会寂寞了!
猛地被人从背后按倒在地,苏长民的双膝传来一阵麻木的疼痛,但这疼痛很快就消失了。他壮着胆子抬眼望去,一身官服,一脸威严的牢城营总管大人正一手捋着自己的胡须,一手倒背在身后,皱着双眉来回地踱步。
总管大人忽然停下了脚步,面向众囚徒狠狠地扫视了一圈,声音洪亮地说道:“尔等本都是朝廷的罪人,还有不少是十恶不赦的死囚。但当朝天子皇恩浩荡,上天亦有好生之德,现在有一个千载难逢,让尔等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机会。”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重新用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众人一眼,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国难当头,匪盗横行。共赴国难,匹夫有责!现在尔等面前有两条路:要么加入程总兵的军队,作为一个热血男儿随大军赶往大都保卫京城;要么滚回牢里去,等着把牢底坐穿或者被开刀问斩”。
片刻的宁静,众囚徒面面相觑。盱眙之间,人群沸腾了,苏长民第一个举手道:“我去我去,小的愿意从军。与匪寇决一死战,抛头颅洒热血,拼尽全力也万死不辞!”。
总管大人手捋胡须,舒展眉头满意地点头道:“孺子可教也!只是本官有言在先,丑话说在前头:到了京城大都近郊再发放你们服装、兵器,你们这些人会被分散在大军当中,谁人敢有贰心或者动了什么逃跑的歪念头,杀无赦!不过话又说回来,只要尔等作战勇猛,不但能洗脱往日罪名,还有机会升官发财,前途不可限量!”。
被裹挟在大军之中,走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苏长民心花怒放,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那久违了的空气吸进肺腑之中有一点甜丝丝的感觉,令人神清气爽,精神愉悦。
他的肩头忽然被人轻拍了一下,吃惊地扭头望去,睁大双眼的同时忍不住开口小声道:“土娃,怎么是你呀?你也从军了?”。
那名小个子也不无惊讶地低声言道:“果然是你!长民哥,你不是杀了人被关进死牢了吗?怎么出来了?”。
苏长民脚步不停,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的兵士,仰着脖子说道:“说来话长,你怎么会在这里?”。
被叫做“土娃”的小个子摇头叹了一口气道:“别提了,我正在农田里干活,突然冲过来一群军爷,二话不说就把我绑了抓到这军营里来了!还给了我这身衣服,一杆长矛。可家里人都还不知道,这会子不定该多着急呢!”。说着,两个眼圈微微泛起红来。
苏长民连忙出言安慰道:“既来之则安之,走一步算一步吧!”。
行进的队伍中,一匹战马冲了上来,马上的校尉毫不客气地挥手在苏长民的后背上重重抽了一鞭,大喝道:“该死的囚犯,快点赶路,不许嘀嘀咕咕的!”。他又转脸冲一个瘦得像麻杆似的背着大刀的兵勇说道:“侉子,你盯着点这小子,但有异动,杀无赦!”。
这一鞭顿时将苏长民的好心情抽没了,吃痛之下,他连忙低下头去,闭上嘴巴迈开大步向前赶去。
长长的队伍蜿蜒曲折,经过了一天的跋涉,终于在日落时分在一处山坳里扎下营寨。
疲惫不堪的士卒们东倒西歪,三三两两地瘫坐在地上。营地的上空升起了袅袅炊烟。
苏长民腹中咕噜噜直响,他使劲咽了几口唾沫。牢城营里每天都是馊臭的糟糠,难以下咽,他好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回头偷偷瞅了一眼,那个肩背大刀的瘦麻杆兵卒始终不离他左右,此刻正低着头无精打采地打着盹。
大锅的饭菜终于做好了,苏长民狼吞虎咽,感觉已经吃到嗓子眼了,不断地打着饱嗝,仍然不忍心放下手中的碗筷。
忽然,人群中一阵骚乱,苏长民看到有几个随军郎中模样的人拎着药箱跑了过去。他只好不舍地暂时放下碗筷,随着人流挤过去看个热闹。
人群的中心,一个身材矮小、瘦弱的熟悉身影歪倒在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一番折腾之后,一位郎中摇头叹息道:“没救了!这小子定是饿死鬼托生的吧?竟然能活活把自己给撑死了!找个地方挖坑埋了吧”。
挖坑埋人的工作自然让队伍中身份最为低贱的苏长民这类原先的死囚来完成。铲起最后一锨土盖住了贾文良惨白黯淡,了无生息的面颊,苏长民忍不住在胸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半夜时分,睡得迷迷糊糊的苏长民忽然被人从梦中推醒,还未看清来人模样,刚要开口问话,对方连忙做了个手势让他噤声。
黑暗中,吴三楞晃动着魁梧的双肩压低声音道:“兄弟,今日一路奔波,大家都人困马乏,是个难得的好机会!我们一起溜吧,留在这里最终也只能是死路一条!”。
苏长民抱着膀子思索了片刻,用力摇头道:“多谢吴大哥您瞧得起我,但我想留下来。要逃你自顾逃去吧,放心,我苏某人起誓绝不会出卖朋友!”。
吴三楞在黑暗中模糊的剪影不动了,他显然是在思考。片刻之后,他轻叹了一口气道:“人各有志,为兄我绝不会强人所难,你我就此别过,各自保重便是了!”。言罢,微微一抱拳,一矮身便消失在无尽的暗夜当中。
苏长民却再也睡不着了,只能圆睁双目,盯着远处一团跳跃的篝火发起呆来。
过了好大一会儿,苏长民耳中突然听到远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铜锣声,紧接着便影影绰绰地看到远方星星点点的火把、人影晃动。他立马浑身上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中暗暗祈祷:但愿吴大哥不要被人发现,能够平安地逃出生天。
看来他的祈祷没有起到任何的效果,次日天光微明,队伍重新拔营起寨,继续赶路。在经过一片干枯的小树林时,苏长民毛骨悚然地看到了吴三楞斜靠在树上,身上插满箭矢的僵硬尸体。
怀远总兵程宏卓亲率五万雄师,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大都的京郊。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他亲自率领几位随从小心翼翼地入城面见大齐国君李弘基。
来至大殿之上,没敢抬头看看皇上究竟长得什么样子,他便远远地跪倒在地,低着头一路爬行。
爬至近前,行完三拜九叩大礼之后,他仍然不敢抬头,俯首低声道:“怀远总兵程宏卓率部护驾来迟,望圣上恕罪,吾皇万岁万万岁!”。
李弘基满意地站起身来,轻抬左手道:“爱卿平身免礼。值此国家危难之际,爱卿临危受命,不畏艰险,长途跋涉而来,其赤胆忠心可昭日月,实乃难得一见的国之栋梁!待击溃贼寇之后,朕定当为你加官进爵,褒扬汝之耿耿忠心”。
程宏卓诚惶诚恐、受宠若惊地伏地连连叩首道:“天恩浩荡,臣无能愧不敢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微臣恳请圣上放心:但有臣一口气在,定保我大齐江山千年永固,圣上龙体万年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