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冽尘皱眉看他确是正将姿势恢复如初,周身皆无防备,空门大开,此时攻击定能一举收效。心里也不禁犹豫,这机会仅得一瞬,虽觉辜负他信任固是不妥,但七煞至宝的诱惑还是远远重过其他。“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又在脑中闪现。利弊相较,仍是选择从心所欲,假作抬手空迎之势,却在半途路道忽转,重击在通禅右肋。
通禅全身剧烈一震,五脏六腑仿佛也震得颠了转来,丹田中一股浊气在体内冲撞,眼前袭上一道黑芒。江冽尘一招得手,后续招式更是连绵不绝,向通禅颈、胸、脾、肺等要害连连递招。
他是步步进逼,通禅是步步后退。袍袖卷动极不灵便,出招力道全在裹挟之中,方位尽受掌控,每出一掌几乎都被对方攻势压回,多半还是压迫自身。任谁都看出他情势不利,只凭一股念力维持,怕是再撑不了多久。
若论实力,通禅确要远胜于江冽尘,十余年来精研佛法,已是心淡如水,练武不受欲念桎梏,进境飞速。再加上稳扎稳打修习的少林精深内功“易筋经”,又岂能是江冽尘强以邪法提升的功力所可比。但一来通禅大师给他攻了个措手不及,挨下那一击已受了不轻的内伤,否则以他功力,就算起始给人抢占先机,过不了几个回合,仍能扳回局势。
二来则是他说起少年往事,本以为释然的记忆重在心头掀起波澜。佛法讲究“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但说来容易,真要他将心头一段红尘爱恋忘怀,也是难能,最多不过遁入空门,逃避当时的错举罢了,就连闭关,亦是以清修为幌子。
他实在高估了自身能力,妄言普度众生,枉受武林同道敬仰,而他却只是个连自己都不敢面对,自私懦弱之人。若是真实一面暴露在人前,必是立时名声扫地,饱受唾骂。
江冽尘野心勃勃,对所求之狂热与自己当年何等相似!只是两人身处环境不同,自己是未逢际遇,才没得到像他一般地位,直至泥足深陷,无以自拔。便今日度化了他又如何?欲念无穷,武林中还不知更有多少因此驱使而迷失本性之人,均须他度化,这重担怎承得起?只有种心如死灰般的悲凉,这多年佛法,到头来却连自己都救赎不得。还招中防守的多,进攻的少,全身已罩在了他强大邪气之下。
“砰”的一声,两人袍袖下再次双掌相交。这一次江冽尘稳立不动,通禅却是蹬蹬蹬的连退,直等后背抵上墙壁,才勉强停下,头却是沮丧的垂了下来。
江冽尘双臂圈转,合在身前略一拱手,道:“大师,承让了。”
通禅得道高僧的庄严已荡然无存,仅剩的躯壳不过是个瘦小枯干,生命将到尽头的老人。踉踉跄跄的走到正中蒲团旁,颓然跌入,盘膝而坐,双手捏个法诀扣在胸前,一双再没分毫神采的枯浊眼眸缓缓抬起,一字一字语音沉稳的道:“江施主,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是老衲毕生所见武学之奇才,实在难能可贵,来日前途不可估量。就可惜;;可惜;;不走正途;;”声音中实是透出一股无尽苍凉之意,仿佛天地之间,无边落木,滚滚长江,万物都随之而叹了一口长气。
接着闭起了双眼,眼皮一分分的落下,仿佛是要整个世间也在他眼前就此落幕,脸上浮现出一抹惨笑,轻叹道:“老衲不自量力,妄想与人性打赌,究竟是我输了;;而且是满盘皆输;;”几句喃喃低语,唯有自己能听见:“青颜,我这就去见你;;我有负于你,不知九泉之下,你能否接受我这迟来的致歉;;”声音越来越低,直到最后一线残音也在空中消散。
程嘉璇见他嘴角逸出一丝鲜血,脸上神情却格外安详。在今日见他慈祥的面容之外,还难得的添了些许柔情。周身圣洁的光环渐渐消隐,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有着温和面容,就如同最寻常长者一般,会抚摸着孙女儿的额头,给她买糖吃的邻家爷爷。
想到他对自己的接骨之恩,对她句句无礼冲撞的包容,刚才自己竟然恩将仇报,为助江冽尘,就想以残影剑偷袭伤他。他历经数十载春秋,竟能始终钟情于穆青颜,即使他并非最合适的少林方丈、武林泰斗,可谁又能说,这老者就不是一个善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看他此时的沧桑,谁还会再去怪责于他?不论年轻时犯过怎样的罪孽,功过相抵,也是该当赎清了。
还在忧心着通禅伤势,忽听江冽尘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去帮我把丧心魄拿过来。”
程嘉璇低声道:“这样;;真的就算赢了?可;;还什么都没说啊;;我信任通禅大师不会在盒子上动手脚,难保其他僧人也不会;;”江冽尘道:“是啊,正是顾虑到这一层,否则还用得着要你去?”程嘉璇道:“你同意带着我,原来只不过;;将我当做挡箭牌,是么?”江冽尘道:“废话,否则你还有什么用。”
程嘉璇黯然神伤,虽然为他死而无怨,但他对自己性命如此轻视,将她的奉献全视为理所当然,也实在不能不难过。只要他待自己,能有通禅大师待穆青颜十分之一的好,那就知足了。
江冽尘不耐道:“去啊!难道你所说对我比天高、比海深的爱,就只有这点分量?”程嘉璇轻叹一声,抬起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拖的向长柜走了过去。轻轻将盒子打开,盒中铺着一块金黄色锦缎,其上果然安躺着一枚短镖,形状与原翼描述的一模一样。出神片刻,才转身走回,双手捧上。
江冽尘对她看也没看一眼,立即伸手抢过,在指尖反复旋转,在棱角处以指腹摩擦,自语道:“这果真便是丧心魄了?在你身上试一下可好?”程嘉璇吓了一跳,知道他欺压自己已成了习惯,惊道:“不;;”随即想起自己一向对他言听计从,从没拒绝过一次,那一声抗议又扼杀在了喉咙中。
江冽尘心道:“现在还不行;;先杀了她,日后再找谁给我做替死鬼?;;不对,就连丧心魄的名字,武林中也极少有人得知。原翼那小子不仅知道,也定是亲眼看过的。可十余年前他尚未出世,其后穆青颜仙去,这宝物就一直由通禅保管,他怎能得见?难道他就有本事打败通禅?这小子到底有多强实力?再留着他,日后一定是个隐患----”
向端坐在蒲团上的通禅又扫去一眼,心里竟也有了几分愧疚,直走到他面前,道:“通禅大师,这丧心魄本座就收下了。刚才一场比武,我确有亏欠于你。你是多年来,唯一一位能让我由衷敬佩的人物,我答应你,看在你的面子上,今日离开以后,不去找少林僧众的麻烦,再留此寺燃上十年的香火。”这话也是极为无礼了,但通禅面上笑容不改,就如没听到他说话一般,沉静安定一如前时。
江冽尘处事向来敏锐,即觉有异,抬手到他鼻下试探,却是半点气息也无,再转手轻拍脸颊,触手冰凉,竟已死去多时。
江冽尘也不由一惊,没料到这位多年“但闻其名而不见其人”的武学大宗师就这么悄没声息的死在面前,而刚才竟连自己也不曾察觉。犹自未敢置信,双手按在他肩上,不住晃动,唤道:“大师?大师?”通禅身子一歪,从蒲团上跌了下来,倒在地上,打坐姿势始终未改。
程嘉璇也惊叫道:“大师?他;;圆寂了?”这时门外有个小和尚的声音响起:“方丈,通智师叔要弟子来请示您;;”话未说完,正好看到通禅倒毙的一幕,吓得“啊”一声惨呼,叫道:“杀人了!杀人了!那魔头害死了方丈大师!来人哪;;”转身跑远,还有叫声远远传来:“师父!师兄!快来啊;;”
程嘉璇奔到门前,见他已逃得不见踪影,她虽然少历世情,此时却也料到了即将发生之事。两人过错虽有,但害死通禅大师仍是误会。想也知道,全寺僧众愤怒之下,必然听不进任何解释,那只能是破脸动手。
在通禅大师灵前流血杀戮,让他死后也不得安心,是极大罪过。而一旦如此,两人再想脱身也极艰难,忙去劝江冽尘道:“此地不宜久留,别;;别跟少林和尚再起冲突,咱们快走吧!”
江冽尘视线仍停在通禅身上,淡淡的道:“你说;;有人看见了?”程嘉璇忙点头道:“是,是,此事就是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嘴,也再说不清的。所以咱们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啊!”江冽尘道:“为什么不灭口,嗯?我问你为什么不灭口!”反手一耳光扇得她扑倒在地。
程嘉璇不顾自己委屈,拍了拍衣上灰土,忙道:“那我这就去!”满室寻残影剑时,江冽尘冷声道:“算了,现在还有何用?”手掌轻轻抚过通禅额头,从他眉毛擦过,顺着他老迈的脸庞慢慢滑下,低声道:“通禅大师,我没有杀你;;不是我害死你的。”程嘉璇只道他心里备受谴责,道:“我知道,大师他;;他是安然圆寂,坐;;坐化成佛的,不是你杀的他;;如果有人问起,我给你作证好了。”
江冽尘道:“你这贱人懂不懂什么叫人微言轻?那群和尚本就顽固,你还想要他们听你的话?”
程嘉璇叹了口气,拾起残影剑,心道:“如今也只有阻得一时是一时了!”向通禅常坐的蒲团投去一眼,见侧壁上印有指甲刻痕,有几处痕迹极深,看来分明,却尽是“青”“颜”二字。想来是通禅在此打坐,有时难以心静,便以指甲刻划蒲团,借此排解自己对穆青颜的思念。
江冽尘将通禅尸身放平,低声道:“大师,愿你早升极乐。”口中喃喃自语,念的是祭影教给亡灵送魂超度的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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