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灯如豆,光线很是昏暗。正中也是置了张几案,多尔衮与一身穿黄袍的少年分坐两侧,似在商谈要事,但两人声音俱是压得极低,却也听不真切。楚梦琳又待片刻,方要离去,那少年突然长身站起,拍手大笑道:“妙极!皇叔果然高明,如此一来,我大军便可长驱直入,势如破竹,直取潼关!我当回宫禀明众位卿家,与您重重有赏!”
多尔衮笑道:“多谢太子殿下,本王不过做些分内之事,怎敢妄居功劳?”楚梦琳心道:“原来他便是当今太子,嗯,是皇太极的儿子了,年纪倒轻得很啊。”
又听那太子道:“皇叔何必过谦?您为我朝征战四方,战功无数,我等皆有目共睹,皇阿玛生前对您也是赏识得紧。待得攻取潼关,剿灭闯王残军,中原局势就算初步安定了,他日侄儿正式登基,诸事不明,还盼皇叔多多指点。”多尔衮笑道:“以我这点浅薄见识,不配在太子殿下面前献丑,‘指点’二字,如何克当?最多不过是在太子殿下处理朝政之时,从旁略提些拙见罢了。”
那太子笑道:“便随皇叔吧!深夜叨扰,可是有失礼数,小侄这就告退。”多尔衮道:“待本王送送太子殿下。”那太子挥手道:“不必,皇叔还请早些就寝,小侄所乘车马便在府外不远……”
话犹未了,忽听得近处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瑶琴之声,忽而婉转悠扬,忽而高亢凄厉;忽如溪水轻流,忽如大海咆哮。三人虽与乐律并不如何精通,却也听出这曲子中乃是暗含极大悲伤,似是弹奏之人心中有千万般冤屈待诉。楚梦琳见殿旁有棵大树,枝丫横伸,生得极是繁茂,轻轻跃起,伸足在树身一点,借力上了房顶。复奔至房沿,一跃上树,伏在叶冠之间。
这一下视野霎时开阔,只见旁近便是一片湖,湖中有个亭子,隐约可见一个粉衫少女坐于其中抚琴。又是几声轻柔之音响过,突急转高,到了极处,“当”的一声琴弦断折。那少女轻叹一声,抱起长琴出亭,依稀便是沈世韵。她本在湖心殿中睡觉,到了半夜突发噩梦惊醒,又忆起在无影山庄中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只觉恍如隔世,悲从中来,见到房中放了架古琴,遂披衣起身,携了琴到亭中弹奏。此时多尔衮与那太子也已出殿,沈世韵全没料得有人,“啊”的一声低呼。
那太子先听她琴艺极佳,如今见其容貌,亦是生得秀丽绝伦,已生爱慕之心,大声赞道:“弹得好,如此美妙的琴音,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真是大快平生。宫中那些侍女婢仆,却有哪一个及得上!”
沈世韵只是心中惶恐,道:“参见王爷……小女滋扰了王爷与贵客清静,当真罪该万死……”那太子道:“何谓滋扰?那些靡靡嘈杂之音才称得滋扰。我与皇叔商谈要事,正乏得很了,听到姑娘所奏天籁之音,只觉说不出的快意,皇叔,您说是不是啊?”多尔衮忙应道:“确是疲劳尽消。”
那太子笑道:“如何,可否请姑娘再弹唱一曲?”沈世韵道:“小女琴艺低微,没的污了王爷与公子耳朵。”多尔衮劝道:“沈姑娘,太子殿下让你弹,你就弹吧!弹得太子殿下高兴,也当赏你些什么。”那太子道:“不错,沈姑娘有何吩咐,只需开口便是。”
沈世韵道:“原来您是太子殿下……小女先前多有失礼,能为殿下抚琴一曲,博您一笑,已是我三世有幸,可不敢另有所求。”那太子道:“好,你可愿意弹奏么?”沈世韵躬身道:“是。”又携了琴回到亭中,玉指轻轻撩拨琴弦,唱的却是唐朝温庭筠的《更漏子》:
“玉炉香,红烛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场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那太子向多尔衮低语道:“皇叔,这沈姑娘琴弹得好,歌也唱得好,容貌更是极美,如此才艺双全的奇女子,你却从何处觅得?”多尔衮笑道:“她是我一位故友的女儿,只因家道突变,不得已才在我王府暂居。”那太子闻言一喜,道:“暂居?”沈世韵抱着琴,正缓步走到二人身前,福身道:“小女琴艺拙劣,教太子殿下与王爷见笑。”
那太子正色道:“谁敢笑你了?要说你的琴艺也算拙劣,世上就没人再有资格碰一碰琴了!沈姑娘,你愿意随我回宫么?待我登基便封你为妃,我宫中更有许多名贵宝琴,任你弹奏。”向多尔衮笑了笑道:“侄儿可不是说皇叔府中的琴不好。”多尔衮笑道:“这琴有些年头了,早就不中用啦。”
沈世韵惊道:“太子殿下,这……这怎能使得?民女出身低微……不配作您的妃子……”多尔衮笑道:“沈姑娘,你便随太子殿下入宫,从此荣华富贵享用不尽,有何难决之事,太子殿下也自会为你做主。”
沈世韵踌躇之下,心中突然闪过个前所未有的念头:“他既是未来的皇上,我独自一人势单力孤,要向祭影教报仇,本是毫无指望。如今天赐良机,当可着落在他身上。要能讨得他欢喜,令他心甘情愿助我复仇,凭那群魔头有通天本领,也敌不过千军万马。”那太子见她面显为难之色,忙道:“此事仍须得依沈姑娘之意,若她执意不愿,我也不会勉强。”
沈世韵摇了摇头,故意装出羞涩神情,面染红晕,柔声道:“不,得蒙太子殿下垂青,是小女前世修得的福气。王爷已然应允,小女又怎会不愿?”那太子大喜,握住了她手,叫道:“沈姑娘!”沈世韵嫣然一笑,道:“太子殿下叫我‘韵儿’好了。”那太子道:“是,是,韵儿。”
多尔衮道:“天色已晚,太子殿下请先行回宫,明日本王再遣人护送沈姑娘。”那太子道:“不,我现下就带韵儿回去。一夜不见她,我可也舍不得。”
沈世韵轻轻垂首,面上娇羞无限。那太子见她衣衫单薄,忙将身上黄袍脱下,披在她身上道:“夜里风寒,切莫受凉了。”沈世韵道:“万万不可,太子殿下千金之躯……”那太子笑道:“你关心我,是不是?我身体可没那么弱,只盼你暖和了,我就比烤着火炉还舒坦。”这份体贴,倒比之李亦杰与汤远程尤甚。
楚梦琳藏身树上,眼见得太子扶着沈世韵去得远了,多尔衮却始终默然伫立,难测何时方肯离去,正心急如焚,忽听他朗声说道:“是哪一位夜入王府,不知有何见教?”
看他眼神所瞧方向,竟正是自己藏身所在,楚梦琳不敢作答,稍待片刻,多尔衮又道:“尊驾既不肯说,想是不怀好意的了。”话音刚落,竟连个招呼也不打,蓦然出掌,楚梦琳只觉一股极大压力袭到,呼吸一窒,肺腑犹如被挤压一般,几欲吐血。又逢一阵外劲从旁而至,将多尔衮的掌力霎时化解,近旁一棵大树上跃下一人,向多尔衮拱手道:“王爷好耳力。”却是江冽尘。
多尔衮一怔,问道:“江公子此来尚有同伴么?怎地不一齐现身相见?”
江冽尘冷冷的道:“你王府虽是戒备森严,于我却犹入空城,想来便来,要什么同伴了?我现下有事相询,没时间与你东拉西扯。”这几句话说得极是无礼,多尔衮却也不恼,笑吟吟的道:“好,江公子请问。”他先前分明听得东首树梢有人压得极低的呼吸之声,江冽尘何时前来却是半点不知,他从树上跃下之时,那树枝叶亦动也不动,多尔衮为人谨慎,未摸清对方实力,不敢轻举妄动。
听得江冽尘道:“日间提及断魂泪,我便觉王爷神色有异,分明知道些内情,偏生隐瞒了不说。那不问江湖之事云云,恐怕只是个幌子,只是此言忒也漏洞百出,试想你统率千军,若于武林中事全不知晓,又如何谋取天下?只是你究竟知道多少,一时难解。”
多尔衮笑道:“江公子绝顶聪明,一语中的,不妨来猜上一猜。”江冽尘双眉一轩,道:“你说不说?”多尔衮笑道:“江公子何须动怒?不错,说断魂泪是武林至宝,不过是我暗中遣人放出的假消息,它就是个饵,一个引武林中人鹬蚌相争的饵。真的断魂泪,说穿了毫不稀奇,当真不值一提,那只是和硕庄亲王在本王之弟多罗豫郡王多铎刚满月时,赠与他的玉佩罢了。”
江冽尘心道:“是了,那日在武当山顶,临空道长也曾说过断魂泪是和硕庄亲王所传之物。只是多罗豫郡王乃是清太祖第十五子,论起辈分是他侄儿,赠礼天经地义,何以心中满怀悲愤?若实是不舍,又何必相送?其中似是含有极大隐情,却令人好生费解。”
楚梦琳听多尔衮亲口揭示这惊天谎言,不由俯身前倾,想听得更仔细些。却见他突然抬头,目光如炬,直射向自己藏身之处,又踏步前行。直惊得心中大骇,忙扯过树枝遮蔽,倒震得树叶沙沙作响,一颗心几欲从胸膛中跳了出来。
江冽尘忽道:“你要什么条件?”多尔衮霍然止步,显是相较外敌侵入,此言于己更为重要,回身道:“江公子果然爽快,本王初衷不改,仍是诚邀阁下相助。”
江冽尘不答,多尔衮微微一笑,缓缓踱步,森然道:“再同你说得详细些,却也不妨。那无影山庄庄主沈傲天同你一般,是个难得受我赏识的人才,本王曾同他谈及此事,希望他能以大业为重,助我一臂之力。岂料他却不识好歹,执意不从,本王一怒之下,便在江湖上散布消息,说道断魂泪就在他山庄之中,如此一来不劳我亲自动手,自会有人去教训他,果不其然,如我所愿。只是祭影教一出手便是满门尽灭,手段之毒虽超出原先所计较,却毕竟是替本王出了胸中一口恶气。”
他今晚连番语出惊人,饶是江冽尘素来冷静,却也不由微微愣怔,不及防备,多尔衮已是身形一晃,直跃上树。只听得一声惨呼,楚梦琳从树上跌落下地,单手按住肩头,指缝间微微渗出血丝。
多尔衮冷笑道:“如何,江公子,这小女娃躲在树上也有些时候,以你功力,绝无可能听之不察。却只权作未觉,又竭力转移本王注意,如此意欲相护,却是何故啊?”楚梦琳叫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自来斩草除根,和他又有什么干系了?”多尔衮奇道:“斩草除根?你的目标是?”
楚梦琳恨恨道:“那沈世韵是无影山庄余孽,一路骗得我们好苦,现下满心想寻我教复仇,怎可留她在这世上?只是她进了宫,另有厉害靠山,今后可就麻烦得很了。”撕下衣襟随意裹了伤口,挣扎站起,怒视着多尔衮,眼中好似要喷出火来,又道:“我到得此时方知,原来一切皆是你处心积虑,借刀杀人,设下圈套引我们入局,累得我教为你所欺,做你的工具。”
多尔衮冷冷的道:“听你的语气,你们二位便是祭影教中的重要人物,无影山庄灭门烧庄一事,也是你们所为?”楚梦琳道:“不错,是又怎样?你适才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难道我们还怕了你么?一次已是奇耻大辱,绝不会再被你所利用。”
多尔衮朗声长笑,道:“亏得你们自诩一统江湖,还不是也如旁人一般,被本王玩弄于股掌之间。无影山庄失手一事,传扬出去,于贵教名声须不好听。再者,沈世韵入宫做得皇妃,岂会轻易与你们干休?本王可借助身份权势之便,暗中替你们料理了她,除去这桩麻烦。事成之后,本王也当将断魂泪双手奉上,贵教教主想要此物,你们给他即可,是不是宝物,那就怪不得你们。其中得失,二位也想得通吧?”
江冽尘默然半晌,方抬了视线与他对视,淡淡的道:“好,就依你所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