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云南大灾,朝廷就得调粮。
今年,虽然朝廷是丰年,可要调粮,就免不得要征募大量的民夫,这其中的消耗,实是惊人。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道:“赶紧着调粮吧,万万不可耽误了。”
可刘健却是想了想,显得迟疑。
沉默了很久之后,刘健道:“陛下,臣有一言。”
弘治皇帝凝视着刘健。
刘健道:“方都尉自献上了红薯和土豆之后,可得是天大的功德,这些年,朝廷开始推广他土豆和红薯,可是……臣等却发现,因为大面积的丰收,谷物的价格,暴跌。这导致,许多的士绅,认为谷物过贱,自家的地里,租种出去,也未必能获得应有的收益,因而,不少的田地,都荒废了下来,使许多青壮,无法租种土地,不得不背井离乡,成为流民。好在,这些流民,倒也不是没有地方安置,西山那儿,安置的流民,就有十数万之多。”
“可是……臣恐,长此以往,不是办法啊。就说今年吧,虽说收了不少的粮,可抛荒的土地,也是惊人,甚至还有不少的士绅,听闻生桑养蚕有利可图,于是大规模的将自家的地改粮为桑,陛下,这天底下,无农不稳,且不说,当今朝廷,七成以上的粮赋源于江南,可江南因此,土地的抛荒和改粮为桑,却最是严重。朝廷需靠着征来的粮,赈济各处灾情,又需调粮,大量的输送西南、辽东,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弘治皇帝缓缓的点头,他看向方继藩:“方卿家怎么看?”
方继藩道:“士绅们这么做,本也无可厚非,儿臣也以为,这是一个隐患。刘公说的不错,无农不稳,可儿臣也以为,无商不富。江南的粮赋压力,尤其的大。更可怕的是,在江南,真正占有了大量土地的士绅,他们十之八九,因为功名的缘故,几乎不需缴纳税赋,而寻常的百姓,只有几亩薄田,朝廷的粮赋,却几乎都强加在他们的身上。”
“以往的时候,粮价还算稳定,这些小农,尚且可以靠着一些田,维持生计。可现在,因为谷物暴跌,士绅们家大业大,只是收成多寡的问题。可对于这些小农们而言,却是灭顶之灾。儿臣以为,天下未必缺粮,朝廷所征收来的粮食,却是年年减少,根源在哪里呢?”
方继藩想了想:“儿臣斗胆要说,根源就在于,手中有粮的人,朝廷征收不上他们的粮赋,反而是那些靠着粮食来活口的小农,反而赋税极重。若能解决士绅一体纳粮的问题,才是真正的解决之道。哪怕大量的土地抛荒,国库的粮食,也足够解决当下的问题了。”
士绅一体纳粮……
君臣们俱都惊骇的看着方继藩。
这家伙,还真敢说。
士绅是遍布在天下的大大小小地主,他们家里子弟有功名,自己本身在地方,就是豪强,连官府都未必得罪的起,他们的特权,就在于能用各种方法,来躲避税赋,你方继藩,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弘治皇帝苦笑,和刘健等人对视了一眼。
李东阳忍不住咳嗽。
方继藩一脸纯真的样子:“怎么,难道不对吗?有地有粮有银子的人,难道不该纳粮?”
“这……”刘健看了李东阳一眼。
李东阳已经不知道,方继藩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了。
事实上,大明一直以来,对士人都有优待,比如,他们可以免税,同时,因为朝廷委任的官员,只到了县一级,而县以下,几乎都是仰赖这些士绅们维持了。
就如交税,大明在地方上,几乎都是如此。。
比如这一个乡,朝廷需要多少粮,可要征收,怎么收?
一般的情况之下,大体人们都以为,会有专门的税吏,前去征收。
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因为县里根本就没有这么多的人员,去负责这些事,而且,若是什么都是官府亲力亲为,成本也太高了。
太祖高皇帝时期,更是严令差役不得随意下乡,因为当初太祖高皇帝认为,差役们都是穷凶极恶,一旦下乡,极容易滋扰百姓,这位平民出生的皇帝,可是对官吏深恶痛疾。
所以,官府便往往将收税的事,委托给地方的士绅,只要你能帮着把今日应征的粮收上来,至于怎么收,收谁家的……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明朝中后期,大规模的土地兼并,且愈演愈烈,就源于此,有功名、能和官府推杯把盏,积极参与对方事务,同时还有协助官府收税的士绅们,最后这沉重的赋税,压在谁的身上,几乎不言而喻了。
李东阳耐心的道:“方都尉,士绅一体纳粮,这……倒是一件善政。其实,宣宗黄得在时,就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可你知道为何,无法贯彻吗?甚至……提都没有人提吗?”
李东阳微笑,他是户部尚书,是以,很想给这位天真的都尉,上一堂课:“朝廷在地方,与其说仰仗各地的州县,不如说,仰赖这数之不清的士绅,一旦让士绅一体纳粮,这士绅……诶……”
他叹了口气,其实,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自己……还有刘公、李公,甚至是满朝的大臣,哪一个不是士绅呢?
等他们致仕了,回到了老家,不一样,是士绅,自己的儿孙,不也是如此?
方继藩心里想,我当然明白,当今天下,皇帝能仰仗的,只有文臣,而文臣的背后,就是数之不清、盘根错节的士绅,除非皇帝活腻歪了,否则,怎么可能得罪这千千万万个士绅。
可不解决这个问题。
朝廷的赋税,就永远不足,而在地方上,最穷的人,反而需要交纳沉重的税赋,那些老财和士绅们,富得流油,却一毛不拔。
这样不完蛋,都没天理啊。
我方继藩若不是得了脑疾,为了这千千万万的百姓,我都想反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阻力大,这是肯定的,可若什么都不做,放任自流,最后的结果……会如何呢?因此,臣建议,不如,寻一府一县,去试一试,若是连试都不敢试,怎么知道,能否贯彻呢?”
方继藩看着弘治皇帝,再看看刘健和李东阳等人。
方继藩清楚,这些君臣,虽都是后世所批判的既得利益的代表人物,可无论如何,他们的心里,还是有一些情怀的。
方继藩道:“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话,陛下和诸公,哪一个不知小民之苦,又怎么忍心,什么都不做呢?我大明靠的,就是这千千万万小民撑起来的,陛下的锦衣玉食,还有诸公的俸禄,哪一个,不来自于他们的血汗,不妨,我们试一试吧,想来,这天下,总有深明大义之人吧,不如,先从一府开始……如何?”
弘治皇帝竟是动了心。
可他无法下定决心。
这事儿要传出去,还不知闹的怎样鸡飞狗跳呢?
先在一府试一试?
弘治皇帝看向刘健等人。
刘健第一个反应,这方继藩,又想打什么主意,他吃人不吐骨头的啊。是真的好心,还是……
刘健心里竟是复杂无比,站在他的立场,他是坚决不肯士绅一体纳粮的,你大爷,我就是士绅啊。
可他为官多年,深知大明的根本弊端就在于此。
他甚至可以想象,假以时日,任这般下去,这大明的天下,十之八九,就亡于此。
小民税赋沉重,不得不破产,而士绅不需纳粮,本就占尽了无数的优势,再加上他的土地收益,比小民高的多,自然而然,肆无忌惮的兼并土地。
最后,交纳税赋的小民越来越少。而不需交纳税赋的士绅,土地越来越多,国库怎么维持,流民问题可以解决,可财政问题,谁来解决?
刘健与李东阳、谢迁三人默默然的对视了一眼。
三人竟都陷入了沉默。
这太难了。
哪怕是开这个先河,都会使他们承受巨大的压力。
弘治皇帝见三人犹豫不定,心里感慨一声:“三位卿家……都拿捏不定吗?”
方继藩咬牙切齿道:“诸公平时天天盘算着怎么节省粮食,可省了又有什么用,天下占据了绝大多数土地的人不需交纳粮赋,国库的钱粮,又能办成多少事。我方继藩,这样的人,尚且赞同纳粮,诸公自诩自己是圣人门下,就这么怕吗?”
诶……
刘健仰头长叹,拜倒在地:“老臣蒙陛下不弃,方都尉所言,不是没有道理,老夫忝为内阁首辅大学士,被人誉之为宰辅……老臣实是无地自容。陛下若有决断,老臣愿以陛下马首是瞻,纵使粉身碎骨,亦是在所不惜。”
李东阳和谢迁二人对视了一眼,目中骇然,刘公……竟是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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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送到,今天课多,更新迟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