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想起了谢子文的那句话。
“少都符的力量,说起来多半来源于他。”
他是白麓荒神的前身,它是世间的毁灭、战乱、病苦和死亡。少都符和李公仲谋夺了他的神力,自此荒神陨落,只有部分能量潜入太白山保存下来,成为后来的白麓荒神。而李昀羲也说过,这些年她无法脱离白麓荒神的掌控,就是因为他放了一缕神念在她心念五蕴之中,时刻能知晓她在哪里、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他将耳朵贴在少女温温凉凉的心口,听着一下一下的心跳声。良久,他正襟端坐,目视前方,喊了一声:“白麓荒神!”
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凝视着黑暗,一动不动。
黑夜里传来一声极低的笑,响了一下就消失了,飘忽得好似幻觉。
但白水部幽沉的眼眸却闪了一闪。
李昀羲上方,突然出现了一粒光点,继而一团白光如莲花绽放。白麓荒神翩然现身于虚空之中,周身光芒驱散黑暗,将石洞照得恍如白昼。
两个男人对视着彼此。
一个峨冠博带、赫赫煌煌,浑身都彰显着威严和力量。一个衣衫敝旧、形容憔悴,又失去左臂,三日水米未进,几乎瘦脱了形。
白麓荒神禁不住笑了:“你到底还是来找我了。”
白水部哑声道:“你可愿救昀羲?”
白麓荒神开口就是一串大笑:“我将这尾鱼儿放归江湖,她与我已无任何关系,我为何要救她?”
白水部沉声问道:“那天魔印是真是假?!传说瘟神少都符被封印前在世间留下了天魔印,一旦时机成熟便能借天魔印复生。天魔印择人而噬,被天魔印选中的人就会被侵蚀吞噬,最后身心完全变成施术之人。”
白麓荒神哼了一声:“自然是真。”
“昀羲长得越来越不像她自己了。”白水部望着李昀羲沉睡的面容,问,“为何少都符的模样,与我年少时有几分相似?”
白麓荒神嘲道:“不过是皮肉带些影子。少都符其人,看一眼就叫人觉得锋利刺心。你这恹恹弱质,蝼蚁之属,从头到脚,可有一毫能与他比肩?”
白水部眸光电转:“我自不堪作你的对手,可少都符总是你心中锥刺。眼看昀羲就要变成他了,你连这也不放在心上?”
白麓荒神的目光刺向李昀羲,锋利得如有实质:“若他果然复生,我便在他初生之际碎此躯壳,夺回神力,岂不比儿女情长要实惠得多?”
白水部强自按捺惊惧,右手揪紧衣摆,神情仍是清淡:“昀羲何等重要,你知我知。你待昀羲心意如何,你知我知。”
白麓荒神飒然一拂袖,侧卧在李昀羲之畔,手中出现一个悬丝傀儡,正是当日白水部买来送他的。丝线引着红衣木偶在李昀羲的脸庞上方旋身舞蹈,间或敲上身前的小鼓,发出咚的一声。
“看到了吗?”他红唇含笑,“这块木头如何动作,都掌控在我手中,顺心如意。而那泰山上的桂树,昆仑之巅的雪莲,美则美矣,若到不了手里,于我有何用处?她已离我而去,于我无半分好处。区区一个李昀羲,你以为,我会为她做到何等地步?”
沉默降临在这个洞穴,连远处的潮水声似乎都消失了。白水部低头望着李昀羲脸畔那瓶枯萎的桃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麓荒神自顾自耍弄悬丝傀儡,清声唱起近年流行的一支《木兰花慢》:“叹心事宛曲,应怎的、忘江湖。看过尽千帆,云深彼岸,雾浸罗浮。故人总隔流水,赋深怀,何处寄鱼书?枝上幽思渐满,愿教鸣籁吹芜……”
良久,白水部抬头问道:“那你要怎样的代价,才肯破去天魔印?”
白麓荒神看着他,一字字说得清晰:“我要你受我三万六千剑。”
海上狂风呼啸而起,巨大的浪头击碎在悬崖上,连洞中都受到了几分震动,花瓶里插的桃花纷纷飘落在他们衣上。
白水部惊问:“你在说笑吗?”
“既然你以为是说笑,我便走了。”白麓荒神毫不留恋地站起,似乎转眼就要消失。
“且慢。”白水部叫住了他,默然一刻,问,“此话当真?”
“当真。”
“你是要我的性命?”
白麓荒神不答。
“要我的命,一剑即可,何须三万六千剑?!”白水部疑道,“你可不像有这么恨我。”
白麓荒神扫他一眼,长笑一声:“我可不是什么舍己为人的傻瓜大善人。要破天魔印,相当于对抗少都符全部的神力。我早已不是昔日荒神,帮了你这个忙,会沦落到比现今还不如,今后想起,不免悔恨无极。”说到这里,他神色一冷:“要我放弃天赐良机,还摊上许多坏处,你就该拿出足够的诚意。”
白水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这之后,昀羲会怎样?”
“无天魔印在身,那些名门正派自不会再找她麻烦。”白麓荒神睨他一眼,忽地笑了,“到那时,你还管得了她何去何从?”
白水部深吸一口气:“你是不会放过昀羲了?”
“是。”白麓荒神理所当然地认了,“不然你以为,我来此作甚?”
白水部点点头,最后问了一句:“我若不答应,你是当真不肯救她?”
“事到临头,犹豫反复。”白麓荒神扬起一抹讽笑,“果然,你待她不过如此。”
“犹豫反复是自然的。”白水部淡然回应,“不接受,少都符重生,或危害人间,或毙于你掌下。接受,我与昀羲天人永隔,她重新落入你手中。不论哪种结果都不能说是好的。我若代昀羲接受后一种,只怕她将来会怨我。但对我而言,只要李昀羲还能活在这个世间,还能吃美酒佳肴,还能品桃花清露,还能凌风舞剑对月高歌,还能凭着自己的心意哭或笑,还有时间在人世做她想做的事,我就会觉得再大的代价都可以接受。”
白麓荒神收了笑:“你想清楚了?”
“其实我一介蝼蚁,选与不选,没什么两样。”白水部凝视着他的眼睛,目光澄净如水,“此时此地,力量碾压一切,真正能做主的人只有你。若能助你作出决断,化解昀羲此劫,白铁珊何惜此身。”
洞中一时静默,可这静默之中却似有九千世界的震震冬雷。
白水部伸出手去,捡起李昀羲枕边的桃木小梳,像每一天早上那样梳顺了她的长发,熟练用两截梅花金枝为她挽起发髻,系上红罗头须。他扶她躺下,留恋地看了她一眼,用商量的口吻道:“消除记忆对你来说轻而易举。我死后,就让她忘了我吧。”
白麓荒神道:“记忆没有消除之说,法术只能令其深埋。世间生灵的记忆存在阿赖耶识之中,累世累劫,永不磨灭。我强你万倍,不屑用这种伎俩。”
“好。”白水部道,“我敬你一杯。”
洞壁边两只小酒瓮轰然炸裂,催熟的清冽酒液汩汩泻地,正是用桃汁和梅瓣酿制的新酒。他和李昀羲商量了好几个名字,最终还是没有取好。漂着红白花瓣的酒化作两只冰盏,盛着微冒热气的酒液,来到二人手中。
他们同时饮干,以空杯示意。
“我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身为神明,为什么要戏弄蝼蚁。
“人在作出选择的时候,善恶迸发,清浊齐现,是非常有意思的。”我看到了一只不一样的蝼蚁。
白麓荒神道:“你可以使出全身力量来反击我。”
白水部扬眉:“正有此意。”
生命的最后,他不想窝囊地任人宰割。他白铁珊是战场上和西夏铁鹞子面对面拼杀过的男儿,他想打得痛快淋漓,死得像个战士。
白麓荒神凝视着他,伸出手,像是一个起势,又像一个邀请:“过来。”
白水部向虚空中伸出右手,洞外漫天风雪狂涌入内。他在风雪中衣袂飘飞,若即将化蝶飞去。漫天风雪集于他的右手,将吐还敛,飒飒光华若万千支冰雪飞剑。他将全身气力汇于一点,右手带动全身向白麓荒神呼啸而去——
在能割裂金石的细密冰刃攻击下,白麓荒神像水面倒影碎成千万片,又倏然聚合,若过隙白驹。他悠然抬起手来,像涉水而来,要攀折一朵莲花。
而白水部的右手,便是那朵莲花。
白麓荒神将手握合,白水部右手掌骨被尽数捏碎,发出恐怖的脆响。他猝不及防地发出半声惨叫,便咬住牙栽倒在地。大雪纷扬而落,盖得他衣发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