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夫人,”胭脂上前招呼她,抬手指着石瀑顶上,“上面可能是少都符的法阵。”
已经飞到上方的茅山派年轻人叫了起来:“师祖,上面尽是血污!摆的这些东西,不知是什么布置,我竟不认得。”
魏夫人振袖飞起,身影停在半空,冰冷的目光扫向那块□□涸的血污涂染的地方,开口斥道:“蠢材!这就是让那魔物复生的阵法!”
更多宗派山门的人飞到魏夫人身边,对那毫无动静的阵法指指点点:“这么多血,想来是那几个失踪的童男童女的!”“骨头都砍成这样了!这是人骨吧?怎么一块一块的?”“这根本不是两仪四象之用,逆转乾坤,大逆不道。”“似乎西域和琉球也出现过类似禁术,称肉白骨或秽土转生,用活人性命召回死者……”“那根本不一样!你看它这布置……”
“师兄,这阵法危险吗?要如何破解?”石先生问他身畔的木先生。
木先生微微眯眼,看向背着红衣少女悄然向洞口走去的白衣人,似乎没有听到他的问话。
“够了!”魏夫人一声喝,众人都息了声。她柳眉竖起,道:“一进洞,我便发觉邪气冲天,这里是那魔物的洞窟无疑。这阵法虽然邪气浓郁,却分明已被破去……”她忽然冲着背负少女离去的青年叫道:“那谁,你站住!”
白水部身子一僵。谢宝刀也猛地顿住,脸上浮现出懊恼的神色。
魏夫人厉声道:“回来,说说刚才是怎么回事。”
白水部艰难地转过身来:“前辈,昀羲受了伤,急需医治。方才的情形我已经和胭脂说了,您问她便是,恕在下先走了……”说着他拔步向前,胭脂也含笑出现在魏夫人面前:“是啊,他刚才都同我说了,诸位问我便是……”
“站住!”魏夫人突然又高喝一声,拂开胭脂,“小子,那丫头受了什么伤,你把她放下医治便是。难得我们三山五岳都在这里,要什么仙丹灵药没有,何况还多的是治伤能人,你还背着她乱跑什么!”
白水部眸光闪动,立时又编出一套说辞:“前辈,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她的肌肤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也是大夫,不过缺少趁手的医具和药材而已,就不劳烦各位大德了。”他将李昀羲往上托了托,腾出手来作了个揖,又背着她转身要走。
“既然如此,还是让他自便吧。”胭脂劝道。
白水部紧走了几步。前面,他知道前面拐个弯,再绕过一段窄洞便是出口。
“等等。”魏夫人的声音沉了下来,“你不能走。”黑袍闪动,她像一只巨大的乌鸦飞掠而来,截住了通往洞外的去路。
白水部的心直往下沉去。
她冰冷的目光审视着伏在他背上咬牙忍痛的小姑娘。
“你很疼吧。”魏夫人转到白水部身后,看着李昀羲被汗水糊住的睫毛,点点头,“一定还很热。”她对白水部疾言厉色道:“你娘子都痛成这样了,你还要寻什么医具草药?赶紧将人放下,就地医治了才好。都不是世俗儿女,何必执着世俗之礼?”
石先生劝道:“对啊对啊。既然魏夫人都这样说了,你还是赶紧让我们各派高手施治吧。”魏夫人辈分极高,三山五岳不少人都给她颜面,当下附和之声不断。
白水部抱紧了怀中少女,脸色发白,强撑着不倒,可还是后退了半步。
说时迟,那时快,魏夫人突然出手,掌风挟风雷之势,一掌向李昀羲打去!
此时无论是站在另一侧的谢宝刀拔刀,还是白水部转身相接,都已救之不及!
红衣少女本能地一扶白水部的肩头,飞身而起,堪堪避过魏夫人的全力一击。可魏夫人倏地变掌为爪,一把抓在她背心,“哧——”地一下撕下一大块布料。李昀羲在半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被她这一拽,生生摔落在地。女孩儿的背脊□□出来,不少年轻后生都急忙转头捂眼。
但是,那该遮掩的,已经无法遮住了。
印纹像一个鲜血的诅咒,覆盖在雪肌玉肤上。藤蔓交缠,浮现在皮肉上的血色丝络如绳索般将少女绑缚。
“天魔印!”魏夫人的双脚似钉在了地上,惊呼出声。随着她这一声惊呼,三山五岳的一些耆老已经反应了过来,也惊呼出声:“天魔印!”
魏夫人挣扎着后退了几步。众人后退,现出了一片十丈方圆的空地。
这个圆的中心,白衣青年脱下外头的鹤氅,遮住少女赤露的脊背,裹紧了她。这红衣少女面庞稚嫩,双手攀住了他的肩膀,紧皱着眉头,茫茫然望向这么多人,好像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谢宝刀执刀在手,挡在了他们面前。她一身男装,蓝袍俊秀,潇洒如少年,在这孤绝之境下傲然而立,目光带着不屑扫过这些惊惧后退的人。
“你这娃娃还杵在那做什么!”广野山归砚先生的师叔是心慈老妇,见此情景不由对她唤道,“那是天魔印!她已经成了魔种,少都符会在她身上复活!快躲到奶奶这儿来!”
少都符会在她身上复活!
这句话像利箭射穿了白水部的心腑,难以言喻的剧痛袭来,让他几乎在此时晕去。“哪有这样的事!”白水部喊道,“我不信!”他看向四周,看向那些人:“我不信,我不信!”
“这是事实!”魏夫人吼了一声,看向胭脂:“花神娘子,我就不信你刚才没看出来。真想不到,上界来的仙人,竟是这种做派!”
“我姑姑没错。”慕容春华当即顶撞,“人多口杂,立场难一,想在人少时谨慎处理也是常事。魏夫人当众撕女孩儿的衣衫,不觉得太过分了么!”
“些须小事,你竟敢指责我!”魏夫人厉声道,“少都符犯下的滔天罪孽,你都忘了吗!昔年就有传说,少都符会借天魔印复活——三山五岳的老辈人,不会没听过吧?从中了天魔印这一刻起,她就不再是个普通的丫头片子了,而是魔种!她会不断被天魔印侵蚀,直至神智全失,容貌更变,从身到心都变成那个遇神杀神、肆虐天下的少都符!”偌大洞窟中一片死寂,三山五岳的众人还未能从这巨大冲击中醒过神来。
白水部难以置信的神情渐渐敛去。他看向怀里的少女,像是看到了极为可怕的宿命,像是看到她已经惨烈死去,那眼神里的痛苦简直如万剑穿心。
李昀羲有些茫然地看着他,慢慢地眨了下眼睛。她乍然醒觉,惊恐地指着自己:“我,魔种?少都符?”
“不是!”白水部连忙对着她摇头,“昀羲,不是的!”
他知道了。他现在终于知道了薛蓬莱说的“天大的好事”是什么,那就是少都符的重生,知道了他为什么要拖延时间等着三山五岳的人到来,知道了他为什么竟有信心招揽自己,知道了他为什么在离去前口角带血冷笑说“你会后悔的”。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他的小女孩,他的挚友和最爱,他失而复得的珍宝,他明媚耀眼肆意张扬的小鲤鱼——他还没来得及对她敞开全部的心扉,告诉她自己对于恋慕半是甜蜜半是苦涩的困惑,没来得及接着讲完牵牛鱼和织女鱼的银河冒险故事,没来得及和她买菜做饭煮茶听雪共享安稳现世,没来得及和她“教学相长”地实践《橘颂》里的“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没来得及用承诺和契约让她永远变成他的妻子——她就即将被未知的邪恶吞噬,而他极有可能无力阻止。
情势会逼迫他在穷尽毕生心力去守护的东西和他最爱的人之间作出抉择。
这就是那个人想要看到的。
背叛理想会百死莫赎,背叛所爱则会生不如死。
鲤鱼在明白这一点的瞬间就挣扎下地,带着一腔怨愤和自毁之志向魏夫人扑去,白水部一把揽住她后退,紧紧抱在怀里。“昀羲,不准去。”他恳求他的小女孩,“不准想着送死。不要怕,不要怕,你还有我,还有我!”
刚才的挣扎已经用尽了她所有力气,少女失声恸哭。
他眼圈通红地吻着她的泪水说:“不许害怕,不许放弃,不许死。我不同意!”
魏夫人狠狠瞪了胭脂一眼:“天都要塌了,你还想瞒,简直丧心病狂!”
“那你想怎么办?”胭脂双眸灼灼,出言却平淡。
“自然是趁魔种化形未成,即行杀灭!”魏夫人冷冷看向那痛苦交煎的红衣少女。她一说了出来,自然也有许多怀有此意的人附和:“是要即行杀灭!”“必须斩草除根!”
李昀羲浑身发抖,捂住了耳朵,摇头。
不是的,明明不是这样的。
他们在说什么?这些名门正派替天行道的大人物,都喊着要除去她这个孽障?
她茫然四顾,却不见杨柳低垂,不见水波柔曼,不见满街的鲜花美食和丝丝茶烟,不见凡尘俗世一张张欢欣舒畅的笑靥。前尘如梦,往事如烟。此身到底在今夕何夕?此境又到底是真是幻?是梦境还是现实?她分明记得的,自己是九鲤潭最受宠的小鱼儿,是游遍江河湖海的神龙,是行走天下快意恩仇的神医女侠李昀羲。她刚刚脱离白麓荒神之手,回到最喜欢的人身边,神仙眷侣遨游天下的梦刚刚开始。
怎么会这样呢?他不断地说着别怕,可她身上每一寸都在被恐惧席卷。
什么天魔印,什么魔种,什么少都符?这些阴暗可怕的破事,能和全天下最骄傲最明亮的李昀羲扯上什么关系?
她抱紧了自己的头,似乎看着白水部,似乎又在透过他看向别的地方,声音嘶哑地说:“对了,我一定是在做噩梦。我肯定是睡糊涂了……”
白水部惶恐地摇着她:“昀羲,昀羲!”
李昀羲禁不住哭了:“白铁珊,白铁珊,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梦,你快带我出去吧!这个噩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
他的密语轻如一丝叹息:“我会带你出去,哪怕赌上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