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声音也没有。
案几上的水碗,依然是她离开时的样子。筠竹老人躺在那里,安静极了。
鲤鱼的心狂跳起来。她想去师父身边探他是否还有鼻息心跳,却被一种莫大的恐惧拦住了。她一路狂奔回来,连口气都不敢多喘,此时却呆愣了足有一刻钟,不敢动弹。
“师父,师父师父!”她终于大叫起来。她飞一般跳进窗户,冲到床前,伸手去摸筠竹老人的脉搏。
微弱的一下,又一下,像小雨点在大池里。
筠竹老人微微睁开了眼睛,眼里亮着微弱的星光:“哟,小昀羲回来了。”
“师父。”她松了口气,一下子倒下来,抱住筠竹老人的躯体,“你吓死我了。”
筠竹老人抬起枯瘦的手,摸了摸她柔细的头发:“回来也好,回来也好。”
她慢慢坐直了,右手在他眼前张开,露出一朵晶莹剔透的冰花:“你看,琉璃碧兰。”白秀才施放的一小团冷气一直围护着这朵花,让它不至于太快化掉,连鲤鱼的眼泪也给冻在了上面,像是花上的露珠。
见到这朵冰花,筠竹老人顷刻也明白了,接过花细看:“哈哈,哈哈。”
“呵呵。”鲤鱼不高兴地哼了两下,“骗人精。”
“这不是为了让你……”筠竹老人悻悻地说,“没想到你回来了,我还没死啊。”
“咚!”鲤鱼一拳头敲在了床柱上。筠竹老人扁扁嘴,啥都不敢说了。
“你等着。”鲤鱼站了起来。她好像变高了,个子显得挺秀俏拔。
筠竹老人哀哀叫着:“小昀羲,不带欺负师父的啊!”
“想到哪去了!”鲤鱼斜瞪他一眼,“不是想吃鸡子羹吗,我给你做。”
麟州被困日久,连粮食都是稀缺的,何况鸡子。整个麟州,也就只剩麟州都监王凯那院子里那三只母鸡没被宰了。为了让筠竹老人能吃上杨家后人亲手做的鸡子羹,鲤鱼早就向王凯求来了两枚蛋,还打听了杨家后人。如今筠竹老人已在弥留之际,来不及找什么杨家后人,能赶上做个鸡子羹,已是万幸。
王凯的小厮把小炉子搬来了。鲤鱼就在筠竹老人床前做这道鸡子羹。
她洗净手和碗,又把鸡子细细洗净,在碗边磕了一下,没破,又磕一下,流黄了,鸡子壳跑到了碗里。她手忙脚乱地挑出来,又打了一个,这个碎得更彻底。
筠竹老人忍不住按着胸口,嘿嘿两声。
鲤鱼腹诽着,背过身擦了下眼角的泪,用微微发抖的手抓起竹箸,将碗里的蛋液打散。
没有羊脂,没有麻油,也没有酱油、料酒和臊子,能用的仍然只是一小包白盐,一小撮芫荽。白盐是王都监从自己的份里抠出来的,芫荽叶则采自屋瓦上干瘪墨绿的一株——它顽强地在屋瓦上熬过了干旱的时节,可最终还是物尽其用,为这缺油少盐的鸡子羹添了唯一一抹原味以外的香色。
蒸汽冒起,鲤鱼掀了盖儿,用手巾子把发烫的碗包好,将炖得嫩嫩的鸡子羹端到筠竹老人面前。
“香。”筠竹老人一句话没完,便吸溜了下馋涎,鲤鱼倒被他逗得笑了一下。
她扶起师父,拈起白瓷小调羹,先喂了他一勺汤,见他能咽得下去,便一勺、一勺将这没油星的鸡子羹喂进了他嘴里。
吃到第一口的时候,筠竹老人眼里就起了雾。又吃了两口,他就叹息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昀羲,这就是折太君当年做的味道。”
“啊?!”
“折太君于灶台之事是一窍不通,全靠仆妇在旁提醒,才能做下那几道菜。佐料也是越少越好,多了她也记不住。”筠竹老人追忆着当年,不胜感慨,“可她是满心满意为我做的,每一口菜里,都吃得到深浓的谢意和朴直的真心。”他侧过头来,又摸了摸鲤鱼的头发:“我的好昀羲啊。”
鲤鱼险些就哭出来了,强撑着笑颜说:“既然我做得那么好,师父就多吃些。不然就是故意说别的话,不想吃羹呢。”
“你这个鬼灵精啊。”筠竹老人一口就把勺子里的鸡子羹吸溜了进去,“啊——”
鲤鱼噗嗤一声,笑得眼里溢出了蓄积已久的泪花。
吃过鸡子羹,筠竹老人舒适地躺了下来:“此生无憾啦。”他的眼睛带着笑,看着鲤鱼:“小昀羲,往后你就真正是我的关门弟子啦,再也不用担心有师弟师妹来争宠了。”
“呸。”鲤鱼微笑骂道,“老不正经,谁担心这个!”
筠竹老人握住她一只小手,道:“昀羲,你已经跟我学过针刀之术了,开喉剖腹、截肠取胎这些活计,多少医人一辈子都不肯沾,难为你不忌讳。药囊里有一部《痈疽异方》,你可尽心学了,来日传予可传之人。还有一部《仙女玉颜方》,不是什么秘方,但也是个好东西,若有心,可用它换取荣华富贵。”
鲤鱼垂头:“师父放心,我一定好好学……”
突然,筠竹老人面上泛起了青色。他微微挣措了一下,松开了握住她的手:“我累了,小睡一下,你先出去吧。”
鲤鱼急切道:“我不……”
筠竹老人拍拍她的手:“睡觉而已,去吧去吧。”
鲤鱼只好起身,替他拉上纸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刚走出门外,她忽然觉得不对,一个箭步冲了回去,拉开纸帐一看,不禁大哭失声。
那是一个已经变成黑色腐土的人形。被她哭声震动,这泥偶立刻碎裂崩散,露出了一株老得不能再老的枯黄竹子,竹节处满是虬结蟠曲的根须。
她哭着用布袋把腐土和竹子都收拾起来,背上瘪瘪的药囊,留书出门。
择了一个风景佳胜处,她将布袋埋了,叩了几个头。第三次抬头的时候,她看见了白色的衣角,立刻唰地站了起来,却失望地发现,不是白秀才,而是那个阴魂不散的白麓荒神。
他变成的白衣公子浑身罩着寒雾,一脸冷漠地看着她:“药童做完了,走吧。”
她执拗地说:“我要为我师父守灵三日再走!”
白麓荒神道:“走。”他袍袖一展,鲤鱼立刻化出原形,被一个透明的水球裹住,凭空飞进了他的袖子里。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这个蛮不讲理的坏神仙!”水球在他袖子里左冲右突,白麓荒神毫不搭理,径向东而去。
***
“王都监,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小丫头,穿红衣,梳两个丫髻,这么高……”白秀才焦急地比划着。
王凯接收了张亢等人浴血送来的粮食,正高兴间,白秀才奔到他面前,开口就问。
王凯咦了一声:“这不是昀羲么?”
“昀羲?”
“几天前我们这来了个老大夫,自称筠竹老人,医术好得出奇。这女娃娃叫昀羲,是他的药童。错不了!”王凯叹道,“看看,你们又来了这么多伤兵,要是筠竹老人没病就好了,他在麟州救了多少人哪。”
“他们在哪?!”白秀才一把抓住他双手。
王凯被他的举动弄懵了:“白先生,你该不会跟人家有婚约吧?”
谢子文催道:“都监你别打听有的没的啦,快说他们在哪,我们急着找呢!”
王凯对救了麟州的两个“神人”还是颇为尊敬的,也不以为忤,道:“好,好,跟我来。”
这时,他身边的小厮道:“都监,昀羲还管我借了炉子。刚才她提着个大布袋出了门,见到我,就喊我去收炉子呢。”
白秀才问:“出门?去哪个方向了?”
“不知道,”小厮道,“只见她往城门方向去了。案上还有都监借给她的剑。她留了封手书。”
王凯立刻带白秀才、谢子文来到安顿筠竹老人的小院厢房前。门一推就开了,床上没人,散落着些许黑色土粒。剑放在案上,上面放着一张字纸。
白秀才将它拿了起来,觉得纸都烫手。
“她若是我的小鱼……多不可思议啊……从前她还是条小鱼儿,我一个字一个字教她背诗。可如今,她变成个货真价实的女娃娃,都学会写字了。”他叹息着。
这些稚拙的笔划,一笔一笔,沉重地烙在了他的心上。
“筠竹老人过世了?”王凯叹道,“这是怎么说?几天前,这老儿还是鹤发童颜,十分硬朗的。昀羲怎么不来跟我说一声,就一个人出城葬她师父了?我好派人搭把手啊。”
谢子文将字条看了又看,道:“水货,上面可没说她要走。只说要去安葬师父,守灵三日。”
白秀才攥拳道:“那我去郊外找她!”
***
十天后,一只白鸟掠过蓝天,向汴京方向飞去。
谢子文拍拍昏昏欲睡的白秀才:“看路,别飞到岭南去啦。”
白秀才坐直了,呆看着下面不说话。
“别舍不得走啦,你都快把河东三城内外的地皮翻过来了。”谢子文没好气地说,“我连麟州、府州、丰州的土地都找过了,都说她七天前就离境了。再问附近州县的土地,一个都不知道,绝对是被什么人带走了,连脚都没沾地呢。”
白秀才大惊:“你怎么不早说,鱼儿什么都不懂,遇到坏人怎么办?”
谢子文打个呵欠:“你总是把她当成小孩子。没看那些宋兵,提起她都像供了个小菩萨么?她剖过人肚子,切过人脑子,啧啧,好厉害啊。你看,保准不是你教的。”
白秀才低声道:“也好。她过得好,我这心里便可放下了。”
谢子文笑道:“看看你手上她咬的,她分明放不下你。你也压根放不下她,写诗写词写了多少遍,如今见她过得不好要愁,见她过得好,还是愁得慌,只恨不能跟从前一样。”
“她若是怨我恨我,不肯见我,我很明白。是我抛下她的。”白秀才望着田野上飞过的麻雀,“她若真的要离开我,再不见我了——至少,让我先跟她说声对不起,至少,我要看到她过得好。”
谢子文道:“你放心罢,真正有缘的人,纵是千里万里也会相见。你们分别了这么久,不是也在边城重会了么?你安安心心准备考试罢,找人的事交给我。”
白鸟扎进了大片的火烧云里。白秀才伸出指尖一点,水汽倏然发生了变化。白鸟离开时,云团变成了一条巨大的金红鲤鱼,头冲太阳,尾向西方,轻摇鱼鳍,缓缓悠游在碧天之上。
黄河之上弥漫着浓厚的白雾。白麓荒神仰起了头,从袖中掏出了水球。
鲤鱼张着嘴,仰望着天上那条巨大的红鲤鱼。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那只云鱼消失了光亮,碎成一块一块,飘逝在风里。
“那是我,对吗?”她轻轻地说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痈疽异方》后来在仁宗朝再现,传给了张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