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冰凉的圆月,被乌云遮得严严实实,那一点幽微的光撒在水草间,情景似乎还在梦里。可它看到月亮,一下子就吓醒过来了。十月十五,是十月十五!这几天赌着气,已经完全忘了!
“喂——”它试探地叫着。山黑糊糊的,草黑麻麻的,水黑幽幽的,一丁点动静也无。
“秀才!秀才!!!”白秀才哪里都不在。他睡过的那朵花儿已经凋零了,许多瓣儿漂在水上。
鲤鱼一甩尾巴,冲进急流。
路上,它听见螃蟹钳子咔哒咔哒响,追上去问:“巴解叔叔,你去哪儿?”
螃蟹横着爬,嗖嗖跑得飞快:“水仙死了!”
鲤鱼懵了下:“谁,谁死了?!”它出水飞掠,比离线的箭还快,一下子落在小麦穗儿鱼旁边。“嘟嘟,你去哪?”
小麦穗儿鱼游得上气不接下气:“水仙死了!”
鲤鱼尖叫:“怎么能?!怎么可能!”它一下子冲到小麦穗儿鱼前面,差点撞到刀鱼身上。刀鱼居然也不理它,哧溜哧溜往前游,要在平时,早就冲过来追咬它了。
鲤鱼心慌慌地问:“带刀老爷,什么事这么急?”
刀鱼道:“水仙死了!”
鲤鱼哭喊一声:“死妖怪!”一跃出水,直飞云烟渡。
云破月来,照得水下空明澄澈。白秀才无知无觉地躺在水底的沙石上。
水族们聚集在周围,寂静无声。
鲤鱼游了过去,上上下下地看,用嘴一点一点啄去他脸上身上的血污。
他的手没有了,眼睛成了两个血洞,身上被扎得全是窟窿,可他还是白秀才,还是那个又好心又没用的白秀才。现在,他看上去干干净净,月色也淡去了狼藉的伤口。它用口唇替他合上眼皮。他静静地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有人在那晚听见了奇怪的涛声,在幽深的梦里都徘徊不去。那是水族的哭音。
一连半月,云老在碧溪涧垂钓时,总会看到一条金红鲤鱼。它不来咬他的钩,却总是在涧中转来转去,有时叼走一片云母,有时觅得半枚古钱,有时又衔去一粒孔雀石。总之,都是些亮晶晶惹眼的小东西。为了让这条漂亮的鲤鱼上钩,他想方设法换了许多种香饵,红曲米啦,油糕啦,发酵的小面团儿啦。可鲤鱼总是一甩尾巴,擦着钓饵过去,压根不鸟他,闹得云老生了半月闲气。
有一日,天未破晓,孙儿阿喜跑来叫道:“阿公阿公,快来看!鱼跳得好高!”他翻过身拱在被窝里。阿喜蹦到床上,摇啊摇,摇啊摇:“阿公阿公,快来看呀!再不看鱼就跑了!”
他一把薅住阿喜耳朵:“臭小子,天都没亮跑哪去了?说!”
“疼、疼、疼疼疼!啊呀!”阿喜龇牙咧嘴地把弹弓藏进后腰里,“阿公你去呀!真的,那条鱼每晚都来,一蹦蹦那么高!”他站起来比划着:“这么高,不,比这还高。比咱山崖上那株九节菖蒲还高呢,都蹦到云里去了!”
云老想起了那条奇怪的鲤鱼。他一蹬滑下床,赤脚跑到涧边,阿喜反而跟着他跑。
“噗啦——”涧里一声响,一个东西飞了起来,越过柳梢,越过九节菖蒲,越过山崖上那一抹鱼肚白,直落下来,溅起清亮短促的水花。
云老和阿喜都惊讶得站住了。
云老一拍大腿:“哟,这是个什么东西!”
鲤鱼一落下来,立刻又一甩尾巴,冲出水面。这次,它甚至越过了天边淡淡的月牙。
云老看着它一次次跃起跳下,禁不住打了一下阿喜的头:“臭小子,连鲤鱼都知道练跳高。让你读书,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驻足看了好一会儿,见到鲤鱼又叼了一片紫石英,悠悠游去。他挽起裤腿,走下水去。
“阿公!”阿喜在岸上叫。
“你回去看家,我去看看。”云老扭头道,“那些个泼皮要再来缠,不许拿他们练手!”
阿喜做了个鬼脸跑了。
云老跟了一段,见鲤鱼游进江里了。他上了岸,寻见个渔夫,让人撑了渔船追上去。他发现船越前行,江底亮晶晶的小石子就越多。低头细辨,原来那些就是鲤鱼叼走的“宝物”。日头出来,江水红艳艳的,江底的水精云母纷纷折射出眩目光芒,竟像一条七宝镶嵌的通天大道。
在将近云烟渡之处,渔夫点篙回转。云老怪道:“哎哎,怎么不走了?”
渔夫道:“走不得,再过去就是江匪的地盘,不要命了才去呢!”
云老道:“再走走,再走走!就到了!”
渔夫不理他:“你这老儿莫胡缠,惹了江匪,莫连我也遭殃。”
云老急了,一个“噗通”跳下去,渔夫惊得叫起来:“这是江心!糟老头子咋胡来!”
云老一落下去,便使出“五禽戏”中的“虎扑”,抬头塌腰,定在江底的石头上。他看见了那条鲤鱼,红艳艳的像一条短绸,飘乎乎地在前面飞。
上游常发山洪,连年积下许多奇形怪状的大石头,在这一带江底成了个石林。三转两转,鲤鱼就不见了。云老气得喷出口气,使个“鸟伸”,窜到江面换气。渔夫见他老远露出个脑袋,喉咙口的心才掉回去,骂道:“你这老儿……”云老没顾上听骂,一个“熊晃”又沉了下去。他刚下去,一个东西便照脸冲来,他脸一偏,鱼尾巴打得脸生疼。他气得刚想大骂,却见一个乌沉沉的黑影直直冲来。云老吓了一跳,急使出“鹿抵”。那东西触手滑溜,撞得他连连后退。云老退得直贴到石头,陡然双手上提,改用“虎举”。那东西不及停下,一下被他从头顶上送了出去。
他这才敢看那是什么。它的身躯比一个成年汉子还大,巨口细鳞,浑身闪烁着青紫色的鳞光。原来是一条罕见的巨大鳜鱼。云老刚要走开,那鱼刷拉一个转身,带动的水流几乎把他掀翻。它转过来,张开嘴,露出上下尖尖的牙齿。
云老暗道不好:“了不得!这孽障连人也吃的!”他使出虎扑鹿奔,在江水中急速奔逃。那大鱼不依不饶,忽儿左,忽儿右,总比他快着一步,好几次都差点撞进它老人家嘴里。云老忙得气都不敢换,憋得脸发紫,借着巨石阵不时隐蔽身形。他转过一块疙里疙瘩的大石,忽见石洞里有一抹金红,正是那条憨态可掬的红鲤鱼。要不是还在水里,他简直要气笑出声:好个小鬼头!
虽没笑出声,还是漏了个大气泡。鳜鱼一见便冲过来,云老急忙逃窜。就在这时,红鲤鱼突然出洞,从他们中间窜了出去。鳜鱼舍了云老,哗啦一下扭身打水,冲去追鲤鱼了。
云老趁此机会,双腿一蹬浮上水去,大喘了一口气,随即下沉。看那战况时,却见鲤鱼绕着石头东游西转,极为灵活,而巨鱼也丝毫不显笨拙,大嘴相逼,几度要把它变为口中之食。他看了一小会,已觉出了破绽,正待出手相助,巨鱼后方却突然来了许多小乌鱼,纷纷去骚扰鳜鱼。那巨鱼被扰得心烦意乱,张嘴去吞那些小乌鱼。鲤鱼倒真讲义气,反往它脑门上一撞,继续诱他来追。
云老气沉丹田,横截一个“猿摘”,挡住大鱼去路。大鱼啊呜一口来咬他手臂,他一个“鸟伸”,往下一按,把它大嘴拍上。大鱼猛一甩头,力道之大,云老摔得后仰,悬空立脚不住。这时,一个小船般大的影子在上方出现。原来是一只绿毛龟。它毫不畏惧地去撞那条大鱼,要帮红鲤鱼脱困。
大鱼被它砸了几次,咬了一口,果然吃痛畏惧。它游到几步外,却不肯走,似在静观其变。那大龟游到云老身畔,停在石头上。云老见它绿毛沉沉的大壳边缘似有字痕,凑近一看,原来那里刻了一行小字:白铁珊于观音诞放生。那刻工轻俏简便,切中有冲,冲中含切,颇为不俗。云老叹了一声,心道,今日不知是何因缘,得见这种种世外异趣。
鲤鱼得了救,快活极了,在水里团团打转。那大鱼不死心,又一个猛子冲了过来。鲤鱼惊得一蹦,直跳上天去。大鱼就张着嘴在下面等。云老一看不行,遽然出手,一拳打了出去。鳜鱼脸上猛挨一下,似乎被打懵了。云老一把抓住它背鳍,照着它腮眼连击两拳,大鱼疼得挣扎,猛力一甩,逃向下游。它带得身边的水都大力一摇,鲤鱼、大龟、小乌鱼儿、云老都被冲得翻了两三个筋斗。
大鱼一走,鲤鱼连跳几下,在乌鱼群里闹一闹,又在绿毛大龟背上打个滚,乐得什么似的。之后大家就各自散开。云老跟着鲤鱼转了两转,见它又从那个藏身的石洞里叼出紫石英,悠悠向前游去。
不多时,云老停止了前游。前面相对平缓的江底上,出现了一个小丘,全由云母石英等物堆成,笼罩着一层银紫幽光,五彩焕烂,异常华美。可他直觉那是个丘墓。它出现在这荒冷的、几乎绝无人踪的江底,愈富丽,便愈荒冷。
鲤鱼轻缓地游过去,像怕打破了这琥珀般的宁静。它绕着砂堆转了两圈,松开嘴。一片小小的紫石英,轻轻滑落在许多晶莹细小的“宝物”上。
云老认出了不知哪位少女遗落的半粒珠花、哪家酒楼的碧琉璃碗片、哪个公子摔碎的药玉笔管、哪位贵人磕破的玳瑁衣钩……这些炫目的小东西,在这样温软缠绵的水波里,似乎都黯淡柔和了下来,沉淀成一片模糊不清的宁静。
鲤鱼栖在宝丘下,像回到了家,安然不动了。
水草森森寂寂,无限的幽静从江底升起,包围了这一切。
云老一步一步退后,然后转身一跃,浮上江面,慢慢向回游去。
他不知那冷寂而温情的江底,到底承载了多少奇妙的故事,埋藏了怎样的秘密,又成了谁的最终归宿。但他会告诉阿喜,永远不要打破这里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