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花开始落瓣,细碎地漂在水上。鲤鱼喜欢在花间转来转去,欢叫:“花瓣澡!花瓣澡!”白秀才跟它说了很多岸上的事,比如美女要洗花瓣澡来润养肌肤。它也喜欢安静地呆在水下,眯起眼睛看着阳光、花瓣在水纹间摇曳,变幻出魅惑的眼波。白秀才也说过,他曾经住过大宅子,园子里有长了许多洞洞的假山,开了许多花花的水池,他经常坐在池边看书,花瓣落了一身,蜜蜂嗡嗡,蝴蝶翅子擦着脸,拿书去拂,怎么也拂不散。
近来白秀才也常发呆,看江边的女子洗衣裳。他把山里得来的果子和甘薯趁着暮色放进贫女的衣篮里,这样那些面有菜色的女子就能得一点充饥之物。
有一回,一个小童失足落水,浣衣女在岸上连连呼叫。白秀才在水底现出原形,一把托住他脚,推往岸边去。母亲一把将他抓住,孩子登时吓哭了,指着水里大叫。他母亲听了孩子的话,便伏身下去,连连叩首:“水仙保佑!水仙保佑!”
鲤鱼想起了什么似的,兴冲冲问白秀才:“我们做过多少件好事了?”
白秀才微笑着,点指头一算:“琐细不论,已有八百七十二件了。”
鲤鱼蹦蹦跳:“大好!大好!等满了一千零一件,我就能化龙了!”
白秀才见它欢喜成这样,不由后悔当日信口胡诌。他扪心发誓,定助它跳成龙门,不负当日之诺。
他们游出一段,忽听扑啦一声水响,转头一看,又有个小小身影在水里浮沉。
白秀才叹了口气,化为七尺汉子,又游过去救人。岂料那孩子一潜,水面上就没了影。白秀才驻足观望,那孩子却半天不凫出水面。他急了,又缩成小人,纵上鲤鱼背:“我们去前面看看!”
鲤鱼一跃老远,哧溜一下转了个圈,大致圈定位置,又哧溜一下画了个小圈,结果一头撞上了什么东西。鲤鱼叫声“找到了”,便被斜斜撞飞。白秀才在鱼背上飞了两个筋斗,才紧紧抓住鱼鳍止住。
往那东西看去时,原来是个蓝衣裳的小姑娘,伸长了手臂,鱼一样滑溜,在江水里头简直横冲直撞。她一会往上折,一会往下落,迅捷得像一只翠鸟。
白秀才想了想,对鲤鱼耳语几句。鲤鱼冲天一纵,嘶一下正好贴了她耳边掉进江,一串亮闪闪的泡泡。经过她耳朵的一瞬,白秀才大叫一声:“喂——”
小姑娘惊惶得捂住耳朵,停在水中,四下张望。水波平静了,阳光从上面照下来。她看到一尾金红鲤鱼悠然游近,鲤鱼背上竟然坐了个小人。小人头上生角,头发披挂着水藻,穿一身素白花瓣,意态闲雅。小人开了口:“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何在江中扰民?”
小姑娘真以为遇上了神仙,立即悬在水中屈膝合掌:“神仙!小女曹媛,在找爹爹!你见到他了吗?”
鱼背上的神仙问:“你爹怎么了?”
小姑娘道:“前天我爹爹不慎落水,生死不知,我来江里寻他。我母亲已经被官府关起来了,知州说她杀了我爹!我无论如何要找到爹爹!”
神仙关切地说:“别着急,我们帮你找爹爹。你爹是在哪落水的,你寻了哪些地方,同我细说说。”
小姑娘引着一尾鲤鱼,像一只巨大的风筝映在江底。白秀才勘察了地形,见曹媛父亲落水之处水流湍急,隐藏着无数漩涡,经过峡谷,陡然开阔,细水长流。小姑娘就是从这里开始,往下游一直找。
白秀才阻住要继续寻找的曹媛,让她原地等着。他思索片刻,唤过鲤鱼,猛地冲进重重漩涡之中。小姑娘惊叫一声,眼睁睁看着他们去了。
鲤鱼和白秀才被水流冲着稀里哗啦晕头转向,渐渐被卷到近峡口处,又被狠狠地冲回来,几个兜转,再次被卷进漩涡中。白秀才伏低身子抱住鲤鱼:“稳住!稳住!”鲤鱼真是好棒的娃,左颠右簸的,居然也死命梗住不打转转,听白秀才一声“冲!”它尾巴一甩,向前一冲,像碰到了一堵硬墙,一下子给掀了回来,又叽里咕噜打转。白秀才心下慌神,可鲤鱼身子一挺,又往前冲。眼看要碰到,白秀才大叫一声:“往左!”鲤鱼顺势一转,一下子滑了出来。
在一小块静水里,两个都吐了一串泡泡,长出一口气。
白秀才看到身后他们出来的地方险象环生,向前似乎只是一片汤汤急水,可细看之下,却能发现是许多股阴阳水在此交汇。那暖水上浮,冷水下降,又产生循环和回流。鲤鱼道:“我头都昏了!何不想个法子,寻个东西丢进去?”
白秀才点头:“我正这么想呢!”
小姑娘见鲤鱼冒出头来,焦急地问:“神仙,你没事吧?”
白秀才叫道:“丫头!你寻条棉被来!”
曹媛不知他作何用处,但立时跃起,冲向村庄。不一时,她就扛着一卷棉被回来了。
白秀才让她拣了三四块大石头,约莫三十来斤,裹在棉被里头,两头扎紧,向这边丢来。
棉被砸得水迸老高,一下子沉进水中。白秀才化出七尺,抱持着棉被,直到它吸饱水,然后把它舒展成长条,看准水流的方向,一下推进去。
棉被被卷得打风车一样呼呼飞转,咕嘟咕嘟冒泡。鲤鱼睁大了眼睛:“哎呀,它往上面去了!”白秀才说:“快!我们抄旁路跟上!”
鲤鱼贴着江底,快速跟上,眼见那棉被黑乎乎的一条,跟着水流忽上忽下,在沙里几个翻腾,竟往上游去了。他们紧紧跟着,过了一阵,那棉被栽下来,悠晃几下,不怎么动了。
“就是这一片,我们找找!”白秀才兴奋地说。
鲤鱼磨磨蹭蹭道:“这里有死气!”
“这里大概有很多尸首,自然会有死气。”
鲤鱼摇头:“有股怪味!”
话音未落,身后水流激荡,两个同时跃开,一条巨鳄从中冲过。鳄鱼看见红鲤鱼,转身便向它扑咬过去,鲤鱼惊叫着闪避。白秀才叫:“快跳,快跳!”鲤鱼一个鲤鱼打挺,飞起二十丈,又擦水掠起,又是十余丈高的远跃。白秀才情急之下,竟然化出原形,去拖鳄鱼的尾巴。鳄鱼尾巴大力一扫,他还是死抱着不放。
鳄鱼连甩几下,都没能把他甩脱,竟丢下鲤鱼,掉头来噬白秀才。白秀才一霎变小,漂落鳄鱼头顶。鳄鱼一看没了人,勃然大怒,又要去追鲤鱼。白秀才再次变大,去拖鳄鱼尾巴。如是往复几次,鳄鱼都快被惹疯了。白秀才便滑到鳄鱼鼻子上,两手□□它鼻孔。鳄鱼气得甩头向石头撞去,白秀才临阵脱逃,鳄鱼撞得嘴巴出血。
鲤鱼小心翼翼地回来,躲在石头缝里远远观战。
孰料鳄鱼一下发现了它,直直地冲去。白秀才再次伸手抓它。这次他的手甫一触到鳄鱼,鳄鱼就像得疟病一样四肢抽搐浑身抖抖。秀才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吓了一大跳,以为鳄鱼玩什么花样。可眼看看鳄鱼抖呀抖,两眼翻白,肚皮都要翻过来了。
他慌忙撤手,鳄鱼身上红光一闪,热乎乎窜回他手上,手掌又麻又辣。鲤鱼游到了他身边:“快上来!鳄鱼要缓过来了!”白秀才顾不上思索,飒然缩小,鲤鱼载上他飞速游开去。
白秀才依然看着手掌,惊魂未定。鲤鱼看着前方,小声道:“别看啦!恭喜你终于炼化了蛟丹,蛟的道行已经到了你身上。这可是千幸万幸。要是被蛟炼化了,你可就迷失本性,得拖着条大尾巴过下半辈子了。我那位鼋大曾曾叔祖爷爷吃了豪猪内丹后,身上的刺能飞出去闪蓝电,鸟儿飞过,都能被七荤八素地劈下来……”
“那我不是离妖怪又近了一步?!”鲤鱼不以为意,还挺开心,白秀才却快急哭了。
鲤鱼说:“你听曹媛叫你什么了吗?她叫你‘神仙’!”
白秀才默然。
他们瞪大眼睛搜索江水。
江底什么都有。有秦始皇的宝镜、蔡文姬的胡笳、东方朔的弹棋、杨贵妃的假发,也有红拂的梳子、谢灵运的木屐、卓文君的酒坛、陶渊明的锄头,都遗落在大江大河底下这些没人看见的地方,和着一代又一代历史的沉泥。
鲤鱼突然叫了起来。
曹媛叩谢了恩人,恸哭一场,用单薄的身躯背起父亲的遗体,摇摇晃晃向村里走去。
白秀才坐在鲤鱼背上,沐浴着晚霞金辉,凝目远送,像一尊真正的神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