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杂役交代完自己的吩咐之后,唐成摆了摆手,随后被杂役从外面轻轻关上门的公事房内重又陷入了一片静默。
尽管面前的书案上堆积着好几本文卷,唐成也没心思去瞅它一眼,现在的他再没了半点工作狂的样子,整个人只是松松垮垮的坐着,似乎什么都在想,却实实在在又没具体的想着什么。
虽然该做的事情依然要做,但这还并不足以将唐成从无边的沮丧中拯救出来,他的身心现在纯乎是空『荡』『荡』的一片,流云飞絮般的神思流动之中甚至多次出现了穿越前最后那段日子的回忆。
那段关于对人生的绝望,关于生命本身无意义的回忆,恍然之间,时刻三年,跨越一千三百年的时空之后,唐成再次真实的重温了一个虚无主义者的感受,理想的死亡,绝望后那一片空的让人窒息的心境。
人生的天空全被重铅似的阴云笼罩着,即便是最细小的光明也无法穿透这厚厚的乌云,没有希望,理想早已死亡,你能清晰的感受到无助的自己掉进了一个冷寒刺骨的冰窖,冰水正一寸寸漫过你的脚,漫过腿,漫过腰,无力挣扎,甚至绝望的你也不想再挣扎——一切注定了都只是徒劳,那就等着吧,等着冰水漫过头顶的那一刻……
这就是虚无主义者最真实的感受——绝望的无力无助的沉沦!
“咚咚咚”的急促敲门声将唐成从往昔的感受中拽了出来,大口的喘息了几下后,唐成坐正了身子,不用问他也知道,如今县衙里能以这样的力度和频度敲他公事房门的除了张相文就没别人。
“进来”,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年多来的习惯养成,即便唐成的心情差到这个地步,当他坐在公事房里见人时,不管是言语还是坐姿表情都在瞬间调整成了素来的沉稳样子。
张相文一把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天气慢慢的热起来,显然他在来此之前也忙碌的不堪,是以微微泛红的脸上起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快步走到唐成书案前,张相文二话没说先把唐成的茶盏端过来猛灌了一气儿,仰着脖子大口灌完舒服的吐出一口气后,这才将手中捏着的那份文书放了下来,“这是吏部与政事堂联署的紧急公文,没走驿传,是由边军的急脚递刚刚送达的,大哥你看看到底是啥事弄出这么大阵仗?”
张相文来的急,说话急,甚至就连他平复小跑后体力的呼吸声也急,总而言之,他的这种急促与那张微红的年轻的脸,以及额头上的细密汗珠都在毫无掩饰的张扬出勃勃生机,看着这个只论年龄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二弟,唐成清晰的感受到一股活力。
“你如今也是吏部备档的八品县尉了,还这么『毛』『毛』躁躁!”,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唐成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张相文闻言也不辩驳,一如过去在山南东道那样死皮赖脸的笑着将公文塞到了唐成手中。
拆开火漆取出公文,上面写的事情却简单,政事堂解除了对流官村里孔珪等人的流贬。吏部要调他们回京听用,龙门县衙监管任务一并解除的同时,就是要将此消息通知到本人,并预支一路所需费用将他们妥当的送上南归之路,除此之外还要照拂好随后还京的孔珪等人家属。
当日给李隆基那封信总算没白写,孔珪这些人的事情至此已尘埃落定了!唐成看完后随手将公文递给了张相文。
张相文来的时间短还不知道孔珪等人的来历,接过公文看完后讶然道:“这些人什么来头儿,居然能惊动政事堂?”
“这事交给你办,你要亲自去流官村”,唐成摆摆手示意正要问话的张相文听他说完,“你拿这份公文去找杨先生就什么都知道了,记好,对这些人不能有半点怠慢,尤其是礼数上更是疏忽,争取给他们留个好印象,将来有你的好处。报喜宜趁早,你这就去吧!”
“行,我一定按你说的把他们伺候的舒舒服服”,一到唐成面前的时候,张相文就再也正经不起来了,涎着脸嘿嘿一笑后转身就走,待走到门口时这厮突又转身过来道:“大哥,我瞅着你脸上的气『色』不大好,要是累了就回后衙歇歇,你是一县之尊,就算偶尔旷旷公事,谁还敢跟你较真儿不成?”
张相文走后,唐成又静静的坐了一会儿,猛然间毫无征兆的抬手拍在了那份公文的封笺封套上,“天塌不下来,再倒霉也总有好消息!”,自语着的同时就见他反手一巴掌重重的抽在了自己脸上,“去***虚无主义!”
因为这份紧急公文,张亮延后了自己动身的时间,现如今既有与孔珪等人同行的机会他又怎么会放过,朝夕相处几千里路啊,那能说多少话?
此后几天唐成放下一切衙务专忙起这件事情来,小到调集县城里最好的裁缝婆子准备做衣服,召集郎中等孔珪等人到后集中检查一次身体;大到远行马车,以及马车中各样什物的准备,事无巨细唐成皆是亲手安排。当那十几辆外表看来再普通不过的马车准备妥当时,张相文也将流官村等人迎到了县城。
随后的事情实不用多说,总而言之对于唐成的一切安排这些个枯木逢春的流官们实没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他们想到的唐成想到了,他们没想到的唐成也想到了,包括他们的远行,包括暂时不能一起同行的家属安排,更难得的是这个唐成办出来的事情实在很对这些读书人的胃口,一切舒舒服服却又一点都不张扬,即便他做了这么多事,面对着他时依然能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觉。
细数这几年不堪回首的龙门贬官岁月,他们好的记忆不多,而眼前这个唐成无疑就是最好的一个。
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
龙门县南城门外,十里长亭。
专为送别而建的长亭内,孔珪等人把盏静听着歌伎的唱词。
唐人送别时只要条件尚可的均会召来歌伎长歌伴饮以为送行,只不过通常的送别之辞不是离愁别绪便是殷殷寄语,听得多了未免俗烂。眼前这伎家之所以能将孔珪也吸引的凝神而听,却不在于她的容貌,尽管她的容貌实实在在称得上是倾城绝『色』。
吸引孔珪等人的是她绝美的歌艺,更是这首前所未闻的送别辞。
时值夏日,万物萌绿,十里离亭掩映在一片山清水秀之中只有说不出的画意,离亭正中身姿曼妙的七织一改往日的婉转歌喉,倾尽心胸的唱出了沉郁豪放之辞: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随着七织的慨声长歌,孔珪等人的思绪油然从眼前的离亭宴饮中生发开去,数年以来的经历不可抑制的重回心头一一闪现,贬官前显赫的仕宦,金樽清酒斗十千的生活;一朝祸从天降千里远贬后停杯投箸不能食的茫然;过去两年多里无数个凄凉夜晚想起昔日的一切时,又是怎样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绝望!一次次回顾起已然走过的人生和仕宦生涯时,又有着多少行路难,行路难的感概!宦海风波恶,做人难,做一个官人更难!
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一任华年空蹉跎的日子就此结束,冰冷的心再次滚烫,此番蒙圣天子征召重回帝京,未来的日子必将如那云帆巨舶般长风破浪直济沧海!
一曲歌罢,待袅袅余音也已散尽之时,孔珪放下酒樽悠然起身,“知音难求,但只此一曲明府已尽高山流水之意,歌已尽,酒亦尽,是到该动身的时候了,走吧!”
唐成正要起身送他们上车时,孔珪笑着向他压了压手,随后当先向亭下的一排马车走去。
从十里长亭回城之后,唐成的马车直接驶到了龙门客栈。
依旧是在客栈最里面的那个小偏院儿中,唐成,贾子兴与图也卓聚到了一起。
贾子兴与图也卓的脸『色』都很凝重,一时间整个屋里竟有了些相对两无言的意味。
静等着将一盏茶水吃尽之后见依然无人开口,唐成将空茶盏往旁边的案几上一顿,“饶乐情势如此,咱们也得有个应对的法子,既然你们都不说,那就按我的来”,随后便将他前几天就已思虑好的章程清清楚楚的摆了出来。
听见唐成要让他开放边界准允数千天成军进入,图也卓本就凝重的脸『色』又是一变,不仅是他,旁边坐着的贾子兴也同样面带难『色』。
见他们如此,唐成看着图也卓冷冷一笑:“饶乐那边真一大打出手,莫说现在的生意,龙门草原都保不住了,时至今日图也族长还有心思拨弄小算盘,哼,佩服!”
撂完这句话后,唐成也不等图也卓答话,继续扭过头来向贾子兴冷笑道:“如今都尉大人在龙门县一月所得比朝廷一年给的俸禄都多,拿钱的时候都尉大人倒也爽快,怎么现在就为难了!嘿,贾大人莫要忘了,一旦龙门遭了殃,断的不仅是你的财路,还是那几千兄弟的生路,他们可还指着家人搬到龙门县的”
“你……”,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贾子兴的愤怒在唐成冷冰冰的眼神里最终化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你不知道,前两天大都督府刚有军令下来,严令天成军紧守锁阳关,不得『插』手饶乐之事”
“锁阳关自然要守好,只不过这一个关隘上也堆不下八千人马吧”,唐成半步不让,“我不过借那几千闲置人马到龙门草原上摆摆样子,龙门县乃天成军训练之地,当此形势紧急之时大人亲带兵马前往龙门草原训练骑『射』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吧,怎么就是『插』手饶乐之事了?”
唐成现在的样子只让贾子兴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两人在白阳镇初次见面时的情景,现在的他甚至比那时更危险,这一点他的眼神里已表『露』无疑,这就是个为了达到目的什么冒险事儿都敢干的人,贾子兴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现在摇头拒绝,唐成一准儿能干出鼓动天成军哗变的事情来,有西谷那么多梯子田在,他有这个本钱!
脑子里念头急转,贾子兴最终咬牙道:“罢了,就按你说的办,老子亲自带四千人马去龙门草原,不过有一条我也得说在前头,扎架势可以,但本部不会与饶乐奚接仗,除非有大都督府军令,否则任何情况下都不行”
“依着你就是!咱们都是在一条船上,我还能亲眼看着都尉大人因违反军令丢官去职不成”,唐成笑了几声后转过身来,“图也族长,都到这时候了,你族里能骑『射』的丁壮也该动动了,既然要扎架势好歹得扎的雄壮点儿才能震的住人。此外你跟饶乐各方保持多年的关系也该派上用场了,有什么消息还是早点知道的好!”
三人这次碰头会议结束后,白阳镇及龙门草原一阵喧闹,数日之后,天成军八千人倾巢而出,在锁阳关下留下四千人驻扎后,其余四千人马毫不停留的直奔关外,在都尉贾子兴的亲自带领下一路疾奔龙门草原。
苍凉的牛角号声在龙门草原上四处响起,一个个奚人丁壮放下手中的牧鞭拿起去年冬天就已磨好的弓刀往族长大帐聚集。
距离当日会议八日之后,龙门草原与饶乐分隔的界河边已聚集起一支近万人规模的骑兵队伍,当此之时,饶乐战端未起,龙门草原上却已是磨刀赫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