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孝洽在病床边,轻轻抓着自己母亲的手,望着母亲那张哪怕被注射了助眠镇定药物沉沉睡去,仍然带着惊惶的脸庞。
林家被宋天耀捅的这一刀,可谓致命,哪怕林孝洽在被羁押时已经想到把责任推到林孝和身上后能产生的后果,可是无论如何却没想到,自己母亲在得知大哥和自己的情况后,居然下毒送走了让她一辈子唯唯诺诺,服低做小的大夫人。
林孝洽不知道自己母亲,要鼓起多大的勇气去抵抗大夫人这一世在她心中留下的威势。
病床另一侧,旁边两名差佬正低声说着话,看到林孝洽的目光望过来,一名差人放轻声音说道:
“林先生,老人家已经稳定下来,不如还是让她好好休息,我们送你回去,你来医院已经四个多小时,我们很考虑你的感受,所以也希望林先生不要让我们太难做。”
“现在一个替死罪的人头要多少钱?”林孝洽轻轻点点头,反问了对方一个问题。
这两名差人是警队政治部警员,不过听林孝洽问起寻常警队的外快勾当,显然并不陌生,警员目光从郑瑞莲脸上扫过,笑了一下:“最少也要十几万吧?如果是女人,价格可能还要稍高些。”
“不过二十年,价格就涨了这么多,我记得我当初皇仁书院没有读完,刚刚帮家里做事时,那时只需要两千块,就能让人争着抢着去帮人替死。”林孝洽戴着手铐的手朝警员比了一下,示意自己想要吸支烟。
“这里是病房,吸烟会不会让老人家……”警员从口袋里取出烟盒问道。
林孝洽嘿了一声:“我妈吸了几十年大夫人的二手烟,早就习惯了。”
警员取出一支香烟点燃,然后递给了林孝洽,林孝洽叼在嘴里,俯下身把头贴在母亲的胸口处停了一会儿,然后站直身体,朝病房外走去。
外面走廊里还等候着两名警员和一名律师,除了这三人,香嫂孤伶伶的贴着墙壁立在走廊另一侧,手里抓着手帕塞在唇边,死死的用牙齿咬着,双眼红肿。
看到林孝洽走出兵锋,香嫂抬起头望过来:“二少爷,我……我……不是我,我……我不知道……我不在乎家人,我是因为担心你和夫人……我……”
“我知道。”林孝洽走到香嫂面前,把手帕从对方手里拿过来,叠整齐,用戴着手铐的双手帮香嫂仔细擦了擦眼睛与脸庞:“如果是你,你也不会还来医院见我,这么多年,让你受苦了,替我留在这里照顾我母亲,等我回来,给你个名分。告诉我大哥,让他在外面顶住阿森,等我在里面彻底困住阿和,再出来时,林家就没事了。”
说完后,林孝洽对看押自己的几名警员说道:“走吧,回去。”
几个人沿着长长的走廊,朝尽头走去。
可是还没等林孝洽转过拐角,迎面已经又赶来几名警员,肩膀上扛的花,最少也是高级警长的衔头,外放出去最低也是探长级人物。
“林孝洽先生,我是政治部刘志臣,半小时前接到举报,你涉嫌行贿警务人员,希望你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走在最前面的一名警员,板着脸对林孝洽说道。
“警官,我的当事人……”林孝洽背后的律师上前一步,准备用话语去搪塞刘志臣。
林孝洽夹着香烟扭头朝自己身后的警员笑笑,然后又望向刘志臣,打断了律师的话:“警官,更严重的案子我都已经招供,何必又搞出个行贿警务人员这种不疼不痒的指控?嫌我出来太久,所以急着用这个借口带回去?没必要,反正已经招了那么多,好,你说行贿,其实是我三弟阿和让我行贿的。”
……
“有了这张汇票,我们就能理解林家的一系列动作了,林家这些人的想法已经很清楚。”警队政治部负责人贺利斯用手摸着自己的绅士胡,用标准的英语对面前的几名政治部官员说道。
贺利斯本名卡尔—荷拉斯,虽然他和所有在香港工作的英国人一样,有个中国名字,但是他很少愿意被人直呼这个中文名,也不愿用中国话与任何人交流。
“我不是很能理解,林孝和与台湾方面的关系非常亲密,为什么要额外再去……就像这张汇票背后所表明的,亲近中国大陆?”
“因为林家人相信,香港在未来,可能会属于台湾,也可能属于中国大陆,但是唯独不会再属于英国人,而林家不准备离开香港,那么他们自然就要为未来做些准备,比如,提前向香港未来的主人示好,简单来说,就是他们不看好韩战结束后,香港在英国殖民下的前景,他们觉得韩战后,香港会被收回去。”贺利斯眯起双眼,声音冰冷的说道:“这是对大英帝国赤裸裸的亵渎,想想看,一个从英国人手里购买鸦片,然后卖给中国人而暴富起家,与英国曾经非常亲密的香港华人家族,居然也对英国治下的香港失去了信心,这让我感到悲哀,我感觉到大英帝国飘扬在香港上空的旗帜似乎没有往日那样鲜艳。”
“长官,按照目前的情报来分析,其实林家涉嫌参与走私禁运品的罪名有些牵强,这张汇票,如果真正深入调查……”一名政治部行动处负责案件调查的技术官员想要说出自己的疑惑。
没等他说完,贺利斯已经傲慢的笑笑,向对方说道:“米洛,如果你要深入调查,就必须前往马来亚从三十七名香港黑社会帮派成员被作为间谍枪决一案开始查起,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我……”
贺利斯双手搭在桌面上:“意味着香港警队政治部,要向警务处长,保安司,布政司署,港督府逐层申请,委派专员比如米洛先生你去调查驻马来亚英军宪警总部军事特别调查科,调查结束时,只有两种结局,第一种,没有查到问题,三十七人全都是罪有应得的间谍,马来亚驻军宪警总部无非只是嘲笑一下我们,让警务处长面上无光,开会狠狠骂我们一番,可是第二种,你查到问题,那三十七个华人不是间谍,你准备怎么做?为那三十七个中国人翻案?你如果选择翻案,那就代表着驻马来亚的宪警总部军事特别调查科犯下了大错,你也许会成为正义使者,但是我猜到时港督,司长,处长甚至我,都会恨你,非常恨你,甚至你自己,你家人也会恨你。你去调查他们,他们也能来香港调查我们,军事特别调查科,隶属大英帝国军事情报局,他们想查你,能把你少交了一分钱的税这种事都翻出来,懂我的意思吗?”
“懂,先生。”米洛缩了一下脖子,低声说道。
“很好,总之,麦处长打电话联络我时,表达的意思是,香港华人中如果有谁急着跳出来唱衰英国,无论他是真的唱衰还是被陷害,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借此给其他华人一个警告,英国人也许还没有在韩战中打赢中国,但是收拾他们这些想要靠向中国的家伙却非常轻松,不想像林家一样,就给我乖乖闭嘴,记清楚只要英国人还在香港一天,他们就要哪怕是面对一个英国乞丐也要卑躬屈膝。”贺利斯把握着的双手松开:“我们的麦处长幸运的中了马票头等奖,足足七十四万港币,他准备过几日宴请同僚,庆祝一下,米洛先生,你善于挖掘真相,能不能帮我挖掘一下马会的内幕?”
“您在开玩笑,先生,马会……我怎么可能……”
“没错,记住这句话,你怎么可能。麦处长说港督最近时常讲一句中国话,叫做恩威并重,宽猛相济。用林家来展示英国在香港的威严与凶猛,用为我们提供帮助,对英国充满信心的中国人来展示英国在香港的恩德与宽厚,把这两点结合在一起,展示给所有香港的中国人,告诉他们,看衰英国的,会死的很凄惨,坚定站在英国这一边的,会拥有地位与财富,这是政治手段,别把这种事当成需要追求真相的普通案件,中国人的真相与政治和英国人的利益比起来。当然是后者更重要。”
“真相……”米洛是个标准的技术性官员,对真相的渴求似乎比其他人更强烈些,所以还想再开口说些
贺利斯听到这个呆板的家伙仍然再开口,烦躁的敲敲桌面:“米洛!听清楚,我不想说的太粗俗,但是看起来我说了那么多,你都没有理解对吗?我是说,汇丰与怡和现在手里握着股票,他们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避开一些优先权之类的条件,把股票卖给某个人来换取钞票,而那个合理的借口就是,林家TMD很可能与中国有资金往来!无限期冻结他们的财产,让他们没有钱去回购股票!懂了吗?我连麦处长中了马票这个消息都说了出来,你居然还没有明白?好吧,下个月,我考虑让你去支援部做技术支援工作,你实在不适合行动处的工作。”贺利斯说完之后,站起身走出了办公室。
等贺利斯离开了会议室,米洛不解的望向身边的同伴:“托德,麦处长的马票是怎么一回事?”
同伴靠在椅子上,朝米洛笑笑:“麦处长从来不买马票,所以,米洛,你准备去调查一下那张马票的真相吗?放轻松,这里是香港,中国人的真相,对我们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