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时分,薄雾生起,阿杜牙正督军行于两道山梁间的渭河古河道上,前方禀报,一座过河的木桥被人拆毁,大军过不了河。阿杜牙怒道:“无桥便不能过河,河有多深。”驱马向前去看,这河位于一处涧底,被拆毁的桥横架于山涧之上,马能渡河却跨不过山涧,故而无桥难渡河。
阿杜牙无奈只得叫出凤翔营造将王淳,令其连夜修补木桥,天明时分若不能架好桥梁,便将其军法处置了。
王淳接令郁闷无比,吐蕃人做事蛮横无理,真要误了期限,那是一定要掉脑袋的,可这山涧如此宽阔,又无趁手材料,一夜功夫怎能完工?
阿杜牙观察了地形,就在两山间最宽阔处下了营。此处系渭河故道,向下挖几尺就有水涌上来。因为水量丰富,入夜之后浓雾很快弥漫起来,夏末秋初的夜晚竟有了刺骨的寒冷。阿杜牙喝了酒,吃了肉,正要解衣休息,忽然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得哪里不妥,急跳起来,抓起钢斧出了门,一支羽箭带着尖利的呼啸迎面射来,阿杜牙临危不乱,随手抓过一名护军挡在胸前,羽箭正中那护兵的心口。护兵甲厚,毫发无损。
“敌袭!敌袭!”
四周响起了警报,各部纷纷集合应战,阿杜牙转身奔回帐内取了镔铁铁骨多在手,喝令各营主将来中军会合。
但一切都已经晚了,无数的羽箭划破夜空飞进大营,四周的浓雾里鼓声如雷,似有千军万马冲杀过来。各营主将肝胆俱裂,纷纷要求回营主持应战。
阿杜牙冷冷一笑,满不在乎地说道:“虚张声势耳,四周地形不利大军设伏,必是小股伏兵骚扰无疑。我叫尔等来此,就是怕尔等沉不住气,冲出营盘去,着了他们的道儿。”
陇西地域空阔,各族都擅用骑兵作战,攻防战迅疾如风,势如奔雷,常打的异常惨烈。吐蕃人在陇西征战多年,对此异常熟悉。因此虽然遇到强敌突袭,吐蕃人还是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各就各位,严阵以待。
如阿杜牙所料,预想中的强敌突袭并没有出现,营外浓雾深重,过丈不能见人,只闻惊鼓之声,却并没有人袭来。
临战之前,人是最紧张、最兴奋的,但这种紧张和兴奋持续不了多长时间,兴奋过后接踵而来的是疲惫,是士气低落。
吐蕃人紧绷的神经很快松弛下来,第一线的士卒甚至抱着马枪打起了哈欠,远处的鼓声依然在响,但密集的箭雨早已经停止。偶尔几支冷箭飘来,在全副重甲防护面前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几支火箭引燃了一些帐篷,但因山谷中湿气极大,火势很快被控制,唐军很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故而使用的火箭并不多。阿杜牙甚至怀疑如果营外的鼓声停止,他的士兵可能会因无聊而睡着。
到了下半夜,所有人都坚信:营外只是一些散兵游勇,在虚张声势,使疲敌之计,并没有冲进来决一死战的胆量。
但阿杜牙却不敢掉以轻心,跟唐人打仗一定要多长几个心眼,他们的历史太悠久,打过的仗太多,不管是将领还是普通士卒个个都堪称狡猾。
不知几时起,营外的鼓声停了,四周变得死一般的宁静,阿杜牙打了个盹儿,做了个小梦,梦里他漫步在富丽堂皇的大明宫,大明宫真是又大又富丽堂皇,大唐的皇帝使用去了势的男人服侍他,用千千万万美貌的女子服侍他的皇后和嫔妃,住在这样宏丽的宫殿里,有这么多美貌的女人陪伴,想想真是人生一大享受呐。看啊,大唐的四位太后身着盛装前来迎接他了。她们真是雍容华贵啊,虽然贵为太后,年纪其实都不大,二十七八、三十出头,正是女人最妩媚动人的年纪。就是年纪最大的太皇太后郭氏也依然精致,依然耐看。
她的娘家郭氏家族在大唐恐怕是除了皇族李氏以外最有名望的家族了,她生在锦绣之家,长在富贵之门,犹如那高高在上的仙子,餐风饮露,从不食人间烟火,也就从未被人间的俗尘所沾染,她是那样的圣洁,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尊贵从容,真是让人心醉啊。另外三位太后虽然稍微差点火候,但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要亮瞎人的狗眼呐……
脸上有水珠滑过,是口水。真是没出息,做梦都流口水……
不对!口水怎么会流到了额头上?
阿杜牙骤然惊醒,悚然就是一惊,他看到了一张死人脸,是他的贴身亲卫,双目爆出,嘴角流血,血正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额头脸上。
“……唐人,杀来了……”
亲卫报告完毕,猛地一挣,喷血而亡。
那一口忠勇之血喷的阿杜牙满脸都是,平心而论,阿杜牙心里很恼火,但对这样一位忠勇的卫士他还能做什么呢,侮辱他的尸体是对忠诚的亵渎,他轻轻地推开了卫士的尸体,这才发现自己的毡帐已经被唐人的弩箭射的千疮百孔。
唐人精擅用箭,这一点他早已清楚,连自己的毡帐都被射成这样,说明他们已经逼的很近,多半是已经杀进了大营。
抓钢斧在手,因听到四处呜啸的羽箭声,便又抓了一块骑兵圆盾在手。
天已经亮了,唐军是趁着天亮前最黑暗的那一刻发动的进攻,折腾了一宿没睡的守军,此刻都已困倦的难以支撑。
除了阿杜牙,营中打盹的人大有人在。
唐军攻进大营前,召唤了天上的流星,无数巨大的火球从天而降,恶狠狠地砸进营盘,烧了无数的毡帐,烧死了无数睡梦中的战士,更让无数悍不畏死的战士浑身着火,疯狂地扭动着身躯大叫大嚷,他们凄厉绝望的叫喊比趁势冲杀过来的唐军更有杀伤力。
吐蕃人,很多在还没有见到真正的敌人前已经被自己打败了。
当然,真正的敌人也无比凶悍,自春季攻打泾州以来,他们还没见过如此凶狠的唐军。京西边军因为不满条件艰苦、待遇低劣,士气低落,只要不往死里逼他们,他们通常不会跟你玩命,经常是一触即溃。关中各镇实力稍强,但他们的节度使私心极重,束缚着他们的手脚,让他们提不起精神来,打不了硬仗。像号称中原第一虎师的“铁麒麟”,虽然装备精良,名声很大,但却滑溜的像条泥鳅,别说打了,想跟他们打个照面都难似登天。
但迎面冲杀过来的这支唐军气质却与众不同,他们低调、凶狠、一根筋,为求胜利,猛冲猛打,悍不畏死,似乎脑袋是长在别人脖子上的。
这是一架精密、狡猾而又凶残的杀人机器。
人与机器对抗,怎么能取胜,血肉之躯是扛不过钢铁猛兽的。
面对四面八方涌杀过来的敌手,阿杜牙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完全组织不起任何抵抗,在一片混乱中,追随他雄镇陇西、横扫关中的清水精锐,像牛羊一样任人宰割。
一支铁甲骑兵脱离战场,返回中军,他们要保护阿杜牙撤退。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句话对吐蕃人更加适合,他们的将领除了要精通兵法战略,还必须要有良好的出身,这使得他们的高级将领来源狭窄,个个是宝,能战善战的高级将领更是贵如国宝。
离开长安时,初都就向他们下过死命令,无论胜败如何,都必须保证阿杜牙的绝对安全,兵打光了可以再招募,名将死了,那得多少年才出一个。
阿杜牙心有不甘,但理智告诉他,枉死无益,在这座不知名的山谷里让人稀里糊涂的灭了,死也是白死,起不到任何作用。
他丢弃了象征权力和身份的钢斧,抓起一把普通的弯刀,同时解下紫色披风,换了兜鳌,混在人群中,向西南方向突围,那是他预留的“生门”,只要坚持跑出三里地,就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一头扎进去,便是龙归大海,任谁也拿他没办法了。
眼见一支吐蕃骑兵从混乱中突围而出,远处观战的石雄对身边督战的奚襄铃说:“你信不信,那里一定有大鱼,我们打个赌吧。”奚襄铃说:“我赌你一定有办法拿住那条大鱼。”石雄哈哈大笑,挥手给传令官,招呼左先锋石毅、捉生军陈吕成立即率轻骑追逐。
二将早已按耐不住,得令风卷一般杀了出去,石毅缠住阿杜牙,吸引他的注意力,陈吕成则一头扎进松林,设下了埋伏。待石毅将人赶过来,骤然杀出,就松林前全歼这股吐蕃骑兵,生擒了吐蕃清水西节度使、原州刺史阿杜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