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孝章紧咬嘴唇,一言不发,对此变故似早有预料。
薛戎站起身来,语气冷硬地宣布郑孝章的罪状,包括贪污、纳贿、僭越、不恭等八条。言讫,向军府都押衙黄中使个眼色,后者亲自率领卫士将郑孝章押了下去。
参加寿宴的二十几名辽东高级将吏面面相觑,紧张的大气不敢喘一口。
监军使张海蓉把头直摇,起身向薛戎告辞,薛戎送至廊下,拱手别过。
有了张海蓉带头,众人纷纷告辞,一时连寿星张恒也走了,只余下薛戎和亲近幕僚五六人。薛戎脸色黢黑,表情冷硬,一语不发,竟一连喝了三杯酒,双眼红通通地对判官陈望风说:“我难道做错了吗大唐的臣子拥兵自重,独断专行,难道不应该施以霹雳手段”
陈望风想说理是这么个理儿,但这么个做法,到底有些欠妥处。
身为薛戎的亲近幕僚,这样的大事,事前既未同他商量,事后也不向他解释,贸然问出这样一句来,让他如何回答。
他不开口,有人开口,神武军将军、都知兵马使黄立拍案叫道:“李茂欲效仿田承嗣、李宝臣弄权割据,我老黄绝不答应。请尚书赐某一道手令,我誓将李茂的余党扫除干净,还辽东一个清平。”
参谋吴玉良附和道:“黄将军忠肝义胆,大丈夫也。李茂在辽东擅改官职,拥兵自重,号令自出,赏罚无度,无故兴兵讨伐藩属,穷兵黩武,百姓怨愤,这个逆反之心已现,非以霹雳手段不能遏制也。望尚书早下决断,先下手者为强,后下手者遭殃也。”
一般谋士纷纷附和,吴玉良,苏州人,少有才名,能做几首清新雅致的小诗,参谋军事却时常犯糊涂,薛戎听了他的“高见”,心里一时烦闷异常。
李茂在淄青出了什么事,他并不知晓,朝廷忽然派来密使,告诉他李茂在淄青谋反,要他立即着手搜捕其党羽,薛戎要来使出示密诏,来使却拿不出来,只拿出了枢密使王守澄的一封书信,证明李茂确有不臣之心,让他不要犹豫,立即动手云云。
明知可能是个坑,薛戎却还是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遥想当年自己由司农卿出镇辽东,目的不就是为了代天镇抚,防止李茂滑变为田承嗣、李宝臣一类的丑臣吗这对朝廷,对辽东,对李茂本人都有利无害。
记得离京赴任时,天子在中和殿召见他,当着他的面痛斥李茂在辽东拥兵自重,玩弄权柄,视朝廷法度于无物,玩弄两任监军使于股掌之上,对长安,对朝廷,对他这个君王哪还有半点做臣子的忠诚恭顺。
薛戎闻听这话,恰如五雷轰顶,匍匐在地,痛哭流涕,当即发下重誓:若李茂有不臣之心,他薛戎必挥剑断情丝,尽其所能,哪怕赴汤蹈火,也要确保大唐不失辽东。
天子闻听了他的这腔忠诚,这才转忧为喜,亲自解衣披覆其身,又赐玉带一条,好言抚慰,待之以腹心。
他薛戎是个忠臣,守信之人,当年发下的誓言现在到了兑现的时候,他岂能犹豫
他告诉密使,他薛戎哪怕肝脑涂地,也绝不容许有人把辽东从大唐的版图上分割出去,绝不容许
现在他只是费了几桌酒席,就轻松地诱捕了李茂安插在辽东的“大监军”郑孝章,此人一去,李茂在辽东的势力就垮塌了一半。
鸿门宴易摆,宴散后的烂摊子难收拾,薛戎庆幸自己当初的头脑清醒,使得自己有所凭借,不惧郑孝章余党的反扑。
记得他刚刚履新辽东时,李茂在平州城外迎接他,当面向他移交安东军的调兵令符,承诺说他本人对辽东军务绝不再干涉半分,驻扎在辽东境内的军队自此日起全部移交,无论哪支军队,无论将领是谁见令符行事,谁敢违令即是反逆,可斩之以明军法。
当日安东军军容不整,军士穿的跟叫花子一样,战旗也破烂不堪。但士气高昂,战斗力十分惊人,恰似一头在山的猛虎。有这样一支军队在手,薛戎的辽东生涯将会变的很轻松,抖抖威风,混混日子,那是再容易不过了。
当日李茂方履新幽州,屁股尚未坐稳,左右都有牵制,至少在表面上还要装出柱国忠臣的样子,短时间内不可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在此情势下,只要他薛戎稍稍放松一点,轻轻松松混过三五年绝对不成问题,时间一到上奏朝廷请求外调,对君上对兄弟都有所交代,对自己在河中的老母亲也有个交代。
这些年李茂每逢节庆便派人送礼去河中宝鼎县,把他的老母亲哄的昏头转向,嘴里成天念叨着李茂,比她两个儿子都还亲。
可他薛戎却偏偏选择走了另一条路,他在心里设定李茂已有不臣之心,以此为锚不动声色地开始扩展自己的势力,包括掌握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
李茂敢生不臣之心,是因为他手里握着一支只听命于他的军队,有了这个底气,他在辽东什么干不出来要想打消他的不臣念头,只有自己也掌握一支军队,一旦辽东的军力保持平衡状态,他便不敢轻举妄动,即使他铤而走险,自己也有能力应对,不至于措手无策,愧对君王。
在去福建之前,他对军务是一窍不通,但世间的事都是一通百通,在福建任上因为要对付山贼、海盗,逼着他这个门外汉闭门苦读兵书,并现学现用,运用于世间,竟也博了个“知兵”的赞誉,那几年他东征西讨,竟凭一己之力,打出了一个清平世界,在福建百姓的心中竖起了一座永恒的丰碑。
不过讨讨山贼,打打海盗到底还是太小儿科,真正让他通晓军务、懂得用兵之道的是在坐镇丰州之后,年年与周边匪寇周旋,不会也会了。
这次他来辽东各方都很关切,出钱、出力、出人,他的幕府班子堪称豪华,各路朋友给他推荐的幕僚中倒有一大半是通晓军事,懂得练兵、带兵的,甚至连黄立这样的禁军将领都自愿追随他。
有了这些人的襄助,他在辽东另起炉灶就显得顺风顺水,几乎没有遇到一丁点的阻碍,短短两三年间他一手扶着起来的“保安军”就初具规模,人数达到近两万,装备精良,训练有素。
而与此同时,他的那位好兄弟却因为时时对外用兵,几乎把驻扎在辽东境内的旧部抽调一空,而今他留在辽东境内的军力只剩下驻扎平壤的金道安第六师,驻扎勿州的高苏第十二师,驻扎哥州的祝九第二师和驻守卑沙城的桑容、马雄安的第十师,腹心地带只剩下警备第一师和第七师一部。
金道安追随他虽久,却算不得心腹亲信,被发配平壤城后,对李茂日渐疏远,他的旧主宋王李结对他的影响依然巨大,而恰恰薛戎跟李结的交情也很不错。
这个人一心想打回新罗报仇雪恨,李茂为了辽东的利益,迟迟不给他这个机会。自己倒是可以成全他的这个心愿,新罗的金重熙和金秀宗内斗正在升级,如此内讧让新罗国民穷物尽,人心溃散,身为宗主国的押藩使他岂可任由藩属国陷入苦难的深渊而置之不理
薛戎上任后不久便亲往平壤巡视,一面主持赈济新罗难民,一面向金道安表达了有机会让他回国的意思,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金道安的效忠,可以预料的是,若他真跟李茂到了翻脸的那一天,金道安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中立,这种中立于他而言是有利无害。
高苏是渤海降将,由渤海归附大唐是他跟李茂做的一项交易,他在勿州繁衍生根,割据自雄,眼里只有家族、军队和地盘,对其他事并无特别兴趣,至于辽东是李茂当家还是他薛戎当家,只要不侵犯他的利益,他并不在乎。
对付这样的人,薛戎有的是手段,他上任后曾三次请高苏到辽州来,每次高苏来他都亲自出城迎接,三天一大宴,一天一小宴,时时陪伴,处处陪游,临走时更有丰厚的赏赐,让他切实感受到自己的善意,薛戎可以肯定,到了他跟李茂摊牌的那一天,高苏会理智地站在胜利者的一边。
桑容和祝九都是李茂的心腹,尤其祝九,更是一切唯李茂马首是瞻,不过他二人皆远离辽、东、高、归四州腹心地带,一旦辽东变天,他们鞭长莫及。
屯驻辽、东、高、归腹心地带的第一师虽然兵力庞大,战斗力其实很一般,而且更致命的是文书丞、赵光良都不知兵,知兵的陈望道又无权直接指挥这支数量庞大的内卫军。
退一步说,即便陈望道顺利拿到授权指挥第一师和他的保安军发生剧烈碰撞,最后的胜利也一定会属于保安军,黄立、黄中这些战功赫赫的禁军将领难道连一个区区的陈望道都摆不平
薛戎仔细盘算,他已经拥有了跟李茂摊牌的实力,经过周密计算,他决定先下手为强,以武力解决李茂留在辽东的残部,为国家稳住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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