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婉儿恨李茂见异思迁,偷偷掉了两滴眼泪,推说脚疼,留在半山腰不动。
田萁自幼随兄弟一起习武,弓马骑射,样样精通,李茂的弓马骑射起步虽晚,却是在尸山血海里锻炼出来的,严酷的环境逼着他不断进步,目下的成就反而比田萁高的多。
只是为了照顾田萁的颜面,二人才保持了平分秋色。
到中午时,众人歇在一处山谷,谷底有溪流,清澈见底,时已入冬,地气转冷,田萁坐在一张折叠床上,李茂则在地上铺了一块厚厚的毛毯。
“魏博的山河比淄青如何?”
“雄壮有过之,却是贫瘠之地。”
田萁笑了笑,道:“魏博本是富庶之地,只因养兵太多,民生才逐渐困顿。魏博比不得淄青有盐池、贸易之利。”绕了一个圈,田萁道明来意:“魏帅暴虐好杀,人心离散,我父亲秉持仁厚,多有规劝,却遭小人离间,说父亲在邀买人心,意图不轨。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魏帅还是起了疑心。”
田萁说到这,吐了口气,转首望向深山大谷,目光沉静,体态安详。
李茂知道,田兴父女甘冒大不韪跟他交往,必定是有所图的,今日田萁孤身而来,正是来向他讨还本息了。
李茂不说话,等着田萁主动说
“送你回曹州,占据曹州,让魏博与淄青、宣武之间多一个缓冲,再借助淄青的盐铁之利助魏博度过难关,这就是我们帮你的原因,其实我们一直在利用你,希望你不要记恨。”
李茂道:“这个意思,我跟魏帅也表达了,他答应了。”
田萁道:“单凭你现在的力量真有把握夺占曹州吗?”
李茂抿嘴苦思,以他区区一千二百号人,想夺占曹州谈何容易,但这话能跟田萁说吗?
“我以为你不能,别的不说,单是孤山镇你就啃不下来,即便侥幸啃下来,阿史那卑的骑兵你也扛不住,到时候你还是要灰溜溜的跑回来。”
李茂不得不承认田萁的判断是有道理的。
“我们可暗助你夺取曹州,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将来你不要忘恩。”
李茂笑了:“那是自然,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田萁道:“何以为证。”
李茂道:“我可以起誓。”
田萁伸出手道:“我们拉钩为誓,一辈子不得反悔。”
拉钩这种小儿科游戏,李茂当然求之不得,他不仅跟田萁拉了勾,还郑重其事地在她的拇指上盖了章。
田萁的小手软绵绵的浑若无骨。
……
曹州州衙大牢阴暗,潮湿,充斥着浓重的霉味和尿骚味,外人即便闻一下也忍不住,久居其中的何三才却早已对这气味麻木了。
他喝完最后一滴酒,把碗往地上一摔,抹了把嘴,对牢头说:“这辈子我活的够本了,死而无憾。”
牢头笑道:“兄弟,你做的事,咱们都佩服,要怪只怪这个世道不好,没办法。兄弟可就对不住你了。”
何三才感激地拱拱手,往新铺的软草甸上一躺,酒足饭饱,再睡着好觉,死也不冤了。
几个月前,他还是叱咤一方的带头大哥,麾下弟兄几千号,虽聚散不定,但死党仍不下五六百人,那时的他威风八面,一言可定乾坤。
若不是脑袋一热被宣武人何麻子坑去打什么沂州城,说不定他现在已受招安做了官,从此跳出苦海轮回,当上了人上人。
沂州城城高池深,重兵驻守,若非何麻子再三撺掇,攻城,那是想也不想。何麻子可真是个人才,一番筹划后,看似坚不可摧的沂州城一天就给打下来了。
进城杀官放粮,这是他拍着胸脯向几千弟兄承诺过的。
城破了,昔日早早在上的州官县令们都像狗一样匍匐在他的脚下,摇尾乞怜,献上全副家私和夫人、如夫人、妾婢、女儿……
这些狗官当真可气,一个个都跟肥老鼠相似,拼了死命往家里扒,人吃的脑满肠肥,上下一般粗,家里是金银满屋,粟米满仓。
正妻之外,哪个不娶十个八个侍妾,侍妾之外哪个不蓄三五十个歌舞姬,歌舞姬之外哪个又不养着百八十个年轻好看的婢女。
家里人外又哪个不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亲戚同僚间你偷我心肝,我窃你宝贝,乌烟瘴气,一塌糊涂。
穷汉一辈子打光棍,兄弟几个用一个媳妇已算福气,早先他们说是你没本事,说久了还真以为是自己没本事,从此自暴自弃,自己作践自己。现在是看明白了,他娘的天下好东西好女人就那么几个,都让你们这帮狗*养的屯起来了,老子再有本事又哪里挣去?这样的狗官不杀何以平民愤?!
何三才一声令下,杀官开始了,他亲手砍了沂州刺史的脑袋,把死人头当球踢。
众人欢声如雷,何三才却没有丝毫快感,沂州刺史的脖子太细,也不结实,一刀下去他头就掉了,自己反而因用力过猛闪了腰,没意思。
杀戮一开就像决堤的河坝,大水滔滔滚滚,再也无法禁止。沂州城里的大大小小的硕鼠们忽遭灭顶之灾,一个个都吓傻了,吓呆了,非但不知反抗,甚至连逃跑都没有勇气,这也好省的爷们费手脚,把这些养尊处优,白白胖胖的硕鼠蛀虫们揪出来开刀,实在是一件无比美妙的事,一刀下去,扑哧一声,鲜血迸溅,满脸桃花红。
怎一个“爽”字能形容。
但即便是山珍海味吃久了也腻,杀人也一样,一刀下去固然爽快,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什么呢,解恨。
就这么一刀两断,实在太便宜这帮王八羔子了,得钝刀片肉,慢慢的割,割的他越痛苦越能解恨。
于是杀人成了一种消遣,成了茶余饭后,闲极无聊时的乐子。
各种匪夷所思的虐杀方法层出不穷地冒出来,看的围观者惊心动魄,赢得来一阵阵山呼海啸般的叫好。
何三才却越来越心虚,他忽然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自己挑头造反,打破城池是为了什么,为百姓讨个公道嘛。杀官他不反对,可这么虐杀,那还是人干的吗?那不跟这帮狗官一样成了畜生了吗?
他想禁止,却发现已力不从心,事态已经失控,沂州城里一夜之间已变成了杀戮场、阿鼻狱。
淤积太久太深的仇恨一旦释放出来,势如洪水大浪,根本无法禁止。
启动这股洪水大浪的始作俑者此刻非但无力阻止,甚至自己也不得不极尽小心,去做一个随波逐浪的虚伪看客。
这不是自己想要的,何三才头一次感到了痛苦,这痛苦像一颗毒蛇,没日没夜地撕咬着他的人心,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要站出来结束这场癫狂的杀戮。
忠诚于他的生死弟兄早已抛弃了他,他们搂着被*杀的狗官们的娇妻美妾,喝着他们窖藏的美酒,醉醺醺地劝他:“你脑子犯浑么,不杀光这帮狗*养的,这等皮滑肉嫩的小娘子,这等醇厚的美酒,你几辈子也摸不着喝不到哇。”
有人笑他:“当日他们欺压咱们时,何曾心软过?大荒之年,咱们这些人哪家没饿死过人?十七八岁的壮健小子,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一斗发霉的粟米就换走,那时候你敢放个屁吗,论祸害人的手段,咱就是拍几匹马也追不上人家啊。”
也有人骂他:“我看你是想当官想疯了吧,咱们要是放下兵器,你看看他们怎么对付咱们,绝对让你生不如死!与其被他们弄死,不如我先弄死他们,弄死一个够本,弄死俩赚一个,死之前能杀一个杀一个,能睡一个睡一个,明日死了,也够本了。”
众生皆醉时,清醒者无疑是痛苦的,何三才自认就是那个清醒者,他感受到了孤立,彻骨生寒的孤立。
这就是自己想要讨还的公道,自己的公道就是加在别人身上的一个轮回,昨日他杀我,今日我杀他,明日谁又将杀谁?
快意恩仇固然快意,可这恩仇始终没能化解。
何三才病了,因为喝了一碗凉汤,喝过之后,他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上吐下泻,折腾的死去活来。这中间除了几个贫贱至交,那些手握杀人刀,怀抱他人妻的起义兄弟竟无一人前来探望。他们抛弃了他,抛弃了这个生出菩萨心肠的带头大哥。
在他们眼里,他已然落伍,不配再做他们的领头人了。
一碗汤试出了人心,何三才不再犹豫。
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刘悟父子来的恰当其时,沂州城破,百官被杀,震动了整个淄青,为了扑灭这股腾空而起的大火,郓州方面是下了血本的,刘悟率内院军倾巢出动,把沂州城围的铁桶相似。
何三才登高一呼,再度拾起带头大哥的派头,率领兄弟上城抗击官军。
他的弟兄来自五湖四海,三教九流,没有他就是一盘散沙,为了尽可能低延长他们刚刚尝到的甜蜜生活,一盘散沙们重新团结在带头大哥的周围,以实权和性命相托。
何三才觉得时机真的到了,他只是向刘悟抛了个媚眼,刘悟便心领神会地把儿子派了进来。(论文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