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道:“朱师傅也参与了此事?”
高沐道:“坏只坏在一句话上,那天他劝朱婉儿走时曾说‘早点出去,今日不同往常’。他知道我们的计划,情急之下说了这句话。倪忍供认婉儿姑娘是他的同党,那些人就揪住这个不放,污蔑说朱师傅是在为她通风报信,朱师傅是百口难辨。”
李茂感到脊背上有些发冷,朱三只是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只要高沐肯为他证明,顶多不过是一个无心之失,断不至于把命丢了。高沐说的“那些人”究竟是哪些人竟让李师古如此忌惮?连追随他几十年,忠心耿耿的家厨都不管了?
“朱师傅难逃一死,谁也保不住,他自己也认命了。你若不能跟朱婉儿切割开来,便是他们的同党,仅此一条就足以要了你的命。何去何从,你自己掂量着办。”
李茂道:“你要我怎么跟她切割,我跟她不过刚刚认识。”
高沐道:“这个简单,你去杀了她。”
一言既出,站在李茂身后的卫士同时向前跨出一步,利刃出鞘,呛啷有声,此刻只要李茂说个“不”字,便是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沉默片刻,李茂道:“她是夫人身边的人,年少无知被人利用。既然朱师傅必死无疑,何不让他把所有罪孽都扛下来,放她一马。”
高沐目光犀利地问道:“你看上她啦?”
李茂道:“是。”
高沐摸了摸下巴上的几根鼠须,眯着眼笑了起来,说道:“自然也有变通之法。”他吩咐左右道:“随李押衙去缉拿反贼朱三,不得有误。”众人轰然应诺。
按高沐的说法,朱三是他所设局中的重要一环,因此也陷得极深,小松林刺杀案后,朱三的死活只在一念之间,这一点朱三心知肚明,李茂带人闯进朱三宅邸时,前锋军士已经将朱家家人全数拿下,奴婢跪在前院,家人跪在后院,独独朱三一个人还留在他自己的书房里,门里门外有六名监押的他的卫士,朱三的刀用的很好,不过只用来切菜,杀人他不在行,有这六名卫士足够。
李茂进门时,他正低头擦拭着一把老旧的银质汤勺。李茂提刀站到书案前,示意左右退去,卫士却置之不理。朱三闷声说道:“李押衙武艺最好,有他在我跑不了。”卫士闻言这才退出。李茂在书案前坐了下来,他面前摆着一只陈旧的木箱,发黄变脆的麻布衬里上生着几处霉斑。擦拭完手中的银勺,朱三小心翼翼地把它和箱子里的一把柳叶形的解骨刀摆放在一起,然后他拿起一把铜柄长勺,一边擦拭一边像老朋友聊天似的跟李茂说:
“为人须守本分,我这一辈子都很守本分,老了老了却糊涂了一回,就落得个身死名裂,连累家人的下场,你说我是何苦呢。”
李茂道:“你有什么冤情可以向节帅面呈。”朱三呵呵一笑,没有答话。两名卫士拿着铁镣铐从外面走进来,故意把镣铐抖的哗啦哗啦响,李茂瞪了那卫士一眼。
卫士却没有退却的意思,朱三叹了口气,低着头说道:“押衙为公事而来,不必为难。我活这么大岁数,虽没做成一件像样的事,却享尽了荣华富贵,我不亏。这辈子我做的唯一一件遗憾事就是没能狠下心把婉儿给你做妾。这事若是成了,她或者就可以免除这场灾祸。”这是他的实心话,若在一个月前把朱婉儿配了李茂做妾,倪忍便无机可乘,他也不必因为侄女而被高沐利用,最后落个身死名裂的下场。
李茂听来却很诧异,有心问个究竟却被身后卫士死死盯住,默了片刻,他又问:“你还有什么遗言。”
朱三摇摇头,把擦拭的光闪闪的长柄铜勺放入那个内衬精美,表外磨损严重的木箱子里,他小心翼翼地封了箱子,捧起来郑重地交到李茂手里,说道:“这是我师傅传授给我的,请你转交给婉儿,我弟子中无人能受我衣钵,这门手艺将来就靠她传承了。”
李茂道:“我会转交给她,不使这门手艺失传。”
朱三说完对拿镣铐的卫士说:“容我更衣。”
未几,他换了一身很体面的新衣,头发也梳理的一丝不苟,用了一支珍贵的象牙簪。卫士将他双手锁住,架着他从容离去。李茂搜检朱三的书房,在更衣内间的书案上发现了一碗尚飘着一缕热气的黄汤,看汤色像是黄茶水,用银针一试,汤里含有剧毒。朱三本来是准备自尽的,得到了李茂对朱婉儿的承诺后,这才放弃。
出门时有卫士盯着李茂手中的木盒看,李茂只得打开盒盖交给他们检查,那一刻他心里充满了屈辱、愤懑和无处发泄的憋闷。
步出朱家内宅,随行的一个卫士问李茂如何处置他的家人,李茂心里正含着一股愤怒,他很想说“如何处置,用得着问我这个傀儡吗?”话到嘴边他忍住了,牢骚谁都会发,发这样的牢骚只能证明自己的幼稚。他调理了一下情绪,目光依次扫过众卫士的脸,却发现他们一个个表情严肃,在自己的目光注视下都不自觉地挺起了胸膛。
仅仅是刚才他们还敢公然与自己对抗,片刻之后他们又对自己如此服从,促使这种改变的正是朱三,朱三是块试金石,试出了李茂的忠诚。李茂对李师古的忠诚早在小松林已经得到了验证,现在是证明给谁看,只能是高沐!
李茂相信只要自己说声杀,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把满院的人杀个精光。反之若他说声放,卫士们也会立即把人放掉。这是他手上的权力,经过考验刚刚取得的权力。赋闲一个月后,李茂再次尝到了手握权力的甜头。
“把人押入死牢,听候发落。”
这十个字吐出,李茂忽然有了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穿越到这个时代已有些年头,总体上来说也算混的不错,但官当的再大,自己的命运却也不由自己把握,做捉金使也好,走引使也好,行营军料院使也好,乃至孤山镇的镇扼使,表面的风光掩饰不了身为傀儡的内底,官凭下的权力既改变不了别人的命运,也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现在,他的命运在别人掌握的同时,终于也拥有了掌握别人命运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