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镇里的地皮已经卖出去八成五,此刻处处起屋建舍,一派繁忙景象,卖地的收入大部分上缴军院,充作军用,但截留的部分也十分可观,加上城外码头、四个市场和城内工厂的收益,城局现在是富得流油。
李茂并非一个古板的人,手中有钱,首先为本部门改善福利,在城局供职者,即便是最普通的城防营士卒待遇也是相当优厚,至于那些有一官半职的,更是个个腰缠万贯。
虽然对李茂的专横作风还有许多不满,但看在钱的面子上,城局上上下下对李茂都是十分的敬重万分的敬仰。李茂带着城局一干人坐地生财,发家致富,对外形象却还算清廉公正,在孤山镇内,他的人缘着实不错,骑马巡视一周,别人只需要三刻种,他却足足转了两个多时辰,眼看到了吃中饭的时间,李茂折转又去了医学院设在西街的济民生医院。
医院对着大街开有一座门,这在坊市格局异常严格的唐代无疑是件大事,临街的大门修的朴素、整洁、大气,进门后是一座四合院,正堂五楹,悬挂金字匾额,上书“济民生”三个大字,字是淄青名士郭昈题的,郭昈早年学过医,后虽从文,医学一道也仍未丢弃,他闻听孤山镇创办了一所医学院,由名义葛日休夫妇亲自授课,觉得十分新奇,便从郓州赶来,详查内情后,对李茂设立医院,广济生民之举赞赏有加,遂挥毫题下济民生三个字。
郭氏的书法承袭颜真卿,工整雄健,很对李茂的口胃,于是新创办的医院便命名为济民生,又将郭昈的题字制成匾额,悬于医院诊堂门头。
诊堂里六个学有所成的年轻人各居一席,正给病人号脉。这么多医生集体坐堂诊断,在孤山镇,在曹州,乃至在整个淄青都是头一份。医院初营业时,曾有许多质疑声,保守人士斥责一群嘴上没毛的年轻人哄坐一堂瞎胡闹,斥责葛日休徒有虚名,误人子弟,指责李茂是掉到了钱眼里,拿人的身家性命赚昧心钱。
不过经过半年时间的磨合,既是最保守的人也接受了这种集体坐诊的模式,加上医院的诊金和药费都十分公道,一时间名声大噪。
曹州一地,行医的郎中和药材贩子少有敢到孤山镇来的,不是李茂的医院欺行霸市,是他们竞争不过人家。
在医院转了一圈,跟临堂坐诊的葛夫人聊了两句,李茂回到城局,处理了几件不大不小的急事,李茂将阖衙官吏叫到一起,开了个短会,交代了几样事情,看看天色不早,李茂回后衙除去官袍,乘马去见文书丞。
曹州发生变乱的事已经传到孤山镇,各种消息满天飞,官方的口径是米如龙图谋造反,州军大将梁成栋起兵平乱。民间的主流看法则是米如龙为官贪暴,克扣军饷,激发士卒不满,梁成栋发动兵变,是被将士胁迫,不得已而为之。
官场中则流行着另一种看法,他们认为曹州之乱源于米如龙不识时务得罪了人,王志邦看中他的宠妾明珠,欲夺之献给密州,米如龙重色不肯放手,这才引来杀身之祸。这种说法有理有据,由不得人们不信。
王志邦的花名早已响彻密州一城四县,至于密州那位刺史好色之名更是响彻淄青十二州。米如龙是李师古的亲信,李师道拿他开刀,除了夺爱也是为了报海州、沂州被夺之仇。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事情的真相,李茂也会乐意接受第三种观点,这种说法有嘘头,够深度,很小道。
文书丞家正门斜对面就是军院,作为孤山镇为数不多的几户临街开门的宅邸,文宅正门前向来是车马不绝,人流如潮。不过文书丞为数不多的几位朋友平素出入则都是走后门,文家的后门隐藏在坊中一条僻静的断头小巷里,普普通通。
进后门后,李茂发现庭院里拴着一匹马一头驴,驴子四蹄沾有泥浆,背上却覆着一匹华美的锦垫,李茂推测这匹锦垫的价值要远远超过这头驴。
文府管家深知李茂与家主的关系非同一般,连忙引入内堂侧室用茶。文夫人田氏闻听李茂来,特意让丫环端了一盘桃酥饼过来,本人却没有出见。
李茂端着点心盘,边吃边欣赏文书丞收集的字画,约过半盏茶的功夫,总管来请。随其来到内院文书丞书房,却见吴氏也在,两个丫环正在添备茶水。李茂一进门就觉得吴氏望向自己的目光有些古怪,似笑非笑,绵里藏针,看他心里很不自在,仔细观察了一下自己,并无失仪之处,便笑着问道:“嫂嫂这么看着我,让我好心慌。”
吴氏轻摇小团扇,徐徐一叹,道:“怨不得,你对我们家文媃避而不见,原来早就有心上人,茂华呀,你为人可不算地道,果然有了中意的,何不直言相告,让我们文媃苦巴巴的盼着你。”
这话说的李茂晕头转向,又觉得可笑。文书丞的确有意撮合他跟文媃的亲事,吴氏为此还特意安排了一次美丽的邂逅,可惜两个人谁也没看上谁,夫妻俩见事不谐也就没再提起,此刻吴氏旧事重提,又倒打一耙,却是什么意思。
文书丞笑了笑,劝走了吴氏,这才对李茂说:“方才定陶夫人来了一趟,为你的事。”
李茂听了,随口调侃道:“她老人家做了郡国夫人还在为天下有情人保媒拉纤,精神可嘉,难能可贵啊。”说过,并不在意。苏老夫人也不是第一次给他说亲了,昔日在成武县做捉金使时,她就找过薛戎夫妇,欲把济阴县郑长诗家的女儿配给他,被他婉言谢绝。
薛戎夫妇回乡后,她见李茂跟文书丞夫妇走的熟,又派人来找过吴氏,对李茂的终身大事继续表示关注。不过以她偌大年纪不顾身份地亲自跑一趟,还是让李茂吃惊不小。
“哎呀,你不要嬉皮笑脸,这件事你得重视起来。”文书丞敲着桌子说道,一张笑脸瞬间凝重起来:“这回她保的是苏振的小女儿,成武县赫赫有名的苏三娘子。”
李茂愕然吃了一惊,苏老夫人冒着酷暑,颠颠地跑了六十多里地来孤山镇,原来是为苏卿保媒。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亲自出面保媒,看来是志在必得。至于苏家,必是下了血本的,力求促成这桩婚事。
只是,这是为什么?
仅仅只是三天前,苏家人还欲将他置于死地,若非自己自幼习武,体质非同一般,从业后又专门强化过抗击打训练,抗击打能力超人一等,只怕早已葬身火海。
仅仅只是过了三天,苏家人就前事尽忘,要招自己做女婿了,这个转变也太快了点吧。
见李茂一脸玩世不恭的笑,文书丞忧心忡忡地说道:“苏家不是一般人家,苏老夫人更是有名的难缠,既然她亲自出马,这桩婚事只怕你是躲不掉的。”
李茂笑道:“我为何要躲?苏振在成武县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行善乡里,向有美名,苏卿听说人长的美貌,又精明善持家,这样的好姻缘,我求之不得呢。”
文书丞睁大了眼睛盯着李茂,诧异地问道:“这种事你也能拿来说笑?苏家是成武大族,他有个霸道的兄弟叫苏东,有个儿子在京里做官,他还有个女儿嫁给了曹州司法参军汪洵。汪洵出身河东大族,向上三代出过使相,他还有个姑姑早年随咸安公主远嫁回鹘。
咸安公主为天子第八女,贞元四年远嫁回鹘长寿天亲可汗,长寿天亲可汗死后,按照草原收继婚制度,嫁给其子忠贞可汗,忠贞可汗去世,再嫁其子奉诚可汗。贞元十一年,奉诚可汗病故,无子,唐册封其宰相为怀信可汗,公主又嫁新可汗。
十余年间,回鹘四易其主而公主不失可敦(皇后)之位,汪洵的姑姑身为咸安公主的陪嫁,也侍奉过两姓三辈四任可汗,养育的几个儿子都十分出息,其中一个还封了王。”
李茂暗吃了一惊,汪洵祖上出过使相他是知道的,不过那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自那以后汪家就一直在走下坡路,他父亲为官一生,最高只做过县主簿。李茂原先以为汪洵能在曹州站住脚靠的是他六亲不认的孤臣行径,在官场上做孤臣很不受人待见,但这种人却是上官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自那晚见识了汪洵的另一面后,李茂对这个人的印象有了颠覆性认识,他怀疑汪洵极有可能跟铜虎头有粘连,甚至根本就是铜虎头安插在曹州的暗桩。
至于他还有回鹘王庭这层关系,李茂闻所未闻。回鹘与唐乃是兄弟之邦,在平定安史之乱中回鹘(时为回纥)曾出有大力,安史之乱后,唐国力大损,相继丢失河西、西域,西部屏障尽失,吐蕃屡屡寇边,甚至攻破长安城。
大唐重兵屯于京西备边,既无力平定河北割据藩镇,也无力西进收复失地,只能运用娴熟的外交手段,拉拢回鹘共同对抗吐蕃,在这种情况下,处理好与回鹘的关系便成了大唐外交的重中之重,那些与回鹘有关系的官员,身上无形中就多了一重护身光环。
李师古野心勃勃,暗中蓄力对抗朝廷,吞噬邻道,淄青地方养不出好马,河北三镇蓄养的军马从不对外贩售,淄青所需马匹都是从塞北草原购置,这其中突厥马占了很大比重,回鹘现在是草原霸主,与大唐既是兄弟之邦,也互相提防,不跟他搞好关系,买马即无从谈起。李师古需要汪洵的这层关系。如此一看,汪洵的身份就不仅仅是曹州司法参军这么简单,在淄青他绝对是个重量级人物,绝不是苏家这样的土豪能得罪的起的。
想到这,李茂忽然间恍然大悟,对苏家急着嫁女一事看的无比透彻。
苏家不敢得罪这个女婿,苏蓉因礼佛而丢失儿子一事若被汪洵知道,只怕从此失宠,苏家若失去这个大靠山,两代二十年间积攒下的家业很可能不保。苏家能在二十余年间由小康人家变为成武首富,表面上是苏振父亲勤俭持家,善于经营,但真正的发家原因却是贩卖私盐和马匹,这两桩生意没有过硬的靠山根本寸步难行,汪洵无疑就是他们家的靠山。
苏家不能失去汪洵这个靠山,这是苏东要杀人灭口的原因,也是今日急着嫁女儿的原因——人没杀成,他们需要堵住李茂的嘴。
想到苏卿,李茂的眼前浮现出一张清秀的面容和诧异的眼神。
想使美人计封住我的嘴,好啊,我接招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