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墨正要呵斥,李茂却拦住了他,眼下这情形,若不露两手震慑对手,只恐难以善终。他从容脱掉上衣,露出雪白健硕的胸膛。
“啧啧啧,右中侯比女人还白,二哥别弄坏了大唐右白中侯。”
又是一阵哄闹,李茂将手中杆棒丢给青墨,歪着脑袋问对面年轻人:“怎么较量。”
那年轻人圆目望天,潇洒地说道:“刀枪无言,玩玩手博。”
手博是摔跤的一种,规则宽松,又类似散手。在大唐军中十分流行。
李茂道:“好。”
说声好四周里一片欢呼,围观士卒顿时分作两个半圆,一面圆弧为李茂较好,另一面圆弧为那年轻人助威。
交手第一合,二人都心存试探之意,沾手即松,点到为止。
到了第二合,自觉探到对方实力的年轻人,猝然出手,捋住李茂手臂,往怀里一带,一个漂亮干净的背摔,将李茂狠狠地掼在了地上,溅起一片黄尘。李茂嘴里鼻子里全是黄沙,狼狈不堪。
围观的魏博军士欢叫如雷。
第三合,李茂先发制人,粘住对方手腕,斜身向里一靠,欲肘击对方胸膛,却被那年轻人滑溜地躲开了。
虽然避开,年轻却也吃惊不小,对方看似文质彬彬,出手却既快又狠,自己差点就遭了他的道。
三合之后,二人都探知了对方的虚实,谁也不敢轻易进攻,彼此试探着,寻找进攻良机。场面变得沉闷起来,围观的魏博军士卒越聚越多,呼喊声越来越大。
青墨也领着清海军士卒为李茂助威,他们人数本就不多,方才那场混战多半又都带了伤,此刻呼声远不及对方高。
这助威声既是一种激励,也是一种压力,相互试探了七八合后,那年轻人终于扛不住山呼海啸的呼喊,贸然出击,他矮身向李茂怀里一靠,欲借肩扛之力将李茂顶翻在地,却被李茂抓住时机,挥肘在他背上狠狠一击。
年轻人扑倒在黄尘中,山呼海啸般的助威声霎时冷却无音。
李茂没有趁人之危,闪身撤走,刚才他本有机会肘击年轻人脖颈,思虑伤害太大,这才临机改为击打后背,虽然也将年轻人击倒,但伤害并不大。
两个士卒赶上前,欲扶起黄尘中的英雄,却见那年轻人拖地跳了起来,带起一股黄尘,唬的二人疾步后退,一时不察,双双跌了个仰八叉。
四下里轰然一阵大笑,那年轻人探手拽起二人,笑着替二人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自己连吐了几口黄沙,举手四顾,顿时响声雷动。
李茂听闻众人呼喊“史宪忠”之名,心中暗吃了一惊,史宪忠是魏博有数的骁勇之士,在强将如林的河北军中也是威名赫赫,自己何等不幸,竟要与此人对阵。
手博的规则虽然宽松,但并非没有规则,在规则内动手李茂自忖没有必胜的把握,而若动兵器,自己输面更大,而最最要命的是眼下这个局面,自己只怕是想赢也不能。
转场一周,充分调动起场中气氛后,史宪忠再度转向李茂,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
李茂略一思忖,主动向史宪忠展开了进攻,史宪忠没有闪避,嗷地一声怪叫,迎面对撞。
此刻技巧已经退居下位,凭得是力气和意志。
咣地一声闷响,二人同时向后退去,退了三四步,李茂跌坐在地,顺势又滑了几步。史宪忠也止不住地倒退了七八步,一股甜丝丝的血气直冲喉咙,五脏六腑更是翻江倒海,几欲沸腾。
李茂跌坐在地,史宪忠虽然狼狈却没有倒地,胜负已分,数百魏博军士齐声高呼,一干亲兵冲上前,抬起史宪忠绕营庆贺去了。
青墨扶起李茂,询问伤势如何,李茂黑着脸不应,眼见众人抬着史宪忠远去,这才展露出笑容,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向众人道:“史宪忠,真英雄也。我不及他。”
魏博粮料院判官见李茂与军中首屈一指的悍将史宪忠对阵十余合也不过略落下风,顿时高看了一眼,河北军中向来尊敬强者,李茂虽败,却也是英雄,是英雄岂敢怠慢。
那判官一面赔礼道歉,一面巴结地搬出条凳来给李茂坐,又拿来茶水给李茂漱口,这边吩咐检验令史点收粮草。李茂坐着喝茶时,忽然觑见不远处站着的一个俏丽身影,顿时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一跃而起,让坐在条凳另一边的青墨摔了个大跟头。
“是你,田……姑娘。”
田萁仍旧是一身男装,装束与一年前并无多少变化。刚才女青墨看到李茂与史宪忠手博,半晌不分胜负,一时大惊失色,爬墙回内院,叫起田萁来看,田萁在屋中睡觉时听得隔壁吵闹,早趴在墙上看呢,被女青墨逮个正着后,便不再矫情,二人搭了个人墙翻过高墙,进入军料院,此刻恰逢李茂摔倒,女青墨望见惊呼了一声,拍手连叫可惜。
田萁却是淡淡一笑,她自幼随父兄修炼手博,懂得其中门道,她看出史宪忠虽然获胜,脸色却有些苍白,显然是有内伤,李茂虽摔的狼狈,脸上除了土却并无异样,一个赢了面子,一个得了实惠,各得其所。
田萁笑盈盈地打量着李茂,柔声说道:“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手博高手。”
李茂一面穿衣,一面答道:“幼年体弱多病,父母送我去庙里当和尚,碰巧师傅懂行,就跟着学了三招两式,年长后喜欢英雄,日夜勤修苦练,也有十七八年。不过与田将军比,我还差的远。”
田萁笑道:“你不必谦逊,配做他对手的,放眼河北也没有几个,你就知足吧,怎么你还想赢我天雄军第一高人?”
只寥寥数语,两人都觉得如多年未见的朋友般,说起话来轻松随意,自然又自在。
粮料院判官是魏博老军,一眼就认出了女扮男装的田萁,一时唬的手脚麻软,厉声催促令史收拾了一间干净的房间,泡上茶水来请田萁。
田萁看在眼里,不愿多待,便对李茂说:“旧日恩惠未及回报,何时去魏州,我当尽地主之谊。”
李茂笑道:“若要报恩何必等到去魏州,眼下就有一事相求。”
李茂告诉田萁他想随魏博军去趟徐州,车马沿途挂魏博军旗号,田萁问他缘由,李茂道:“实不相瞒,几个月前我军过彭城时无意冒犯了张尚书,恐他不待见。”
田萁微笑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为何要去彭城。”
李茂道:“海州大乱后米价翻了三倍,前次托人买了些低价粮,眼下却已不可维持,清海军在淄青属外镇军,粮草供应全靠自己,我意去彭城筹一批粮草,免得回程路上短缺。”
田萁目光炯炯道:“贵部不过区区八百人,能耗费多少粮草?你去徐州必是另有缘故,你不说我也不问,你若愿说,我不胜荣幸。”
李茂暗赞田萁精明,答道:“筹措粮草是真,此外还有一批私货要运到埇桥贩卖。”
田萁点点头,不再多问。大军出征,抄掠地方已成陋规,所得之物发往黑市贩卖,埇桥地接南北,交通便利,黑市极多,李茂的话田萁信。
有田萁帮忙,李茂押着一百五十辆粮车,插着天雄军的军旗,浩浩荡荡开赴徐州境内,那五十车私盐就夹杂其中。徐泗节度使张建封对清海军十分不待见,却不敢得罪魏博军,李茂说要去埇桥和粜,他不仅派牙军开路,还特意关照地方给予方便。
有徐泗牙军开路,车上插着魏博军的旗号,李茂一路畅行无阻。
埇桥地处南北交通要害,是江淮财赋运往两京的必经之地,朝廷在徐州建设军镇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保护这条南北交通大动脉。
李茂找到接头人,如约交割了货物,至于他们把盐运到哪,运去做什么,李茂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兴冲冲从埇桥回到彭城,却得知田萁已于一天前启程北上,行前连句话也没留下,李茂愣怔了半晌,心里忽像失去了一件顶顶重要的东西,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一样,空落落的。
青墨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讥笑道:“见不着,就想,见着了,又什么都不说,唉,正所谓‘相见时难别亦难’呐。”
(和粜:驻军就地向商人购置粮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