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狠地,肖少华一拳砸在了身旁一棵梧桐树上。
几片枯叶飘落秃枝,粗糙树皮上的如鳞倒刺刮得他掌侧一块肉登时现了几道血痕。
——“你毋须介怀,也不必将此记挂心上。”
纵使是公孙弘的那番话:
“师尊乃修真者,这世上唯有一件事,可令他心甘情愿付出性命。”
“那即是道。”
“于修真者而言,若能得证大道,杀妻、杀子、杀亲,杀尽天下人,亦在所不惜。行事所为全凭一心,无所顾忌,”公孙弘注视着他,慢慢笑了,“何况救一蝼蚁乎。”
然而在得知自己尚不晓事时,就已有人为了自己付出了性命,任谁也无法无动于衷。
纵使被人称作“蝼蚁”,肖少华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地:
“可他的道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吾不知。”公孙弘移开了目光,接着叹了口气,“肖主任若实在耿耿,不妨设想一个情形。”
肖少华:“公孙组长请讲。”
公孙弘:“若是你有一天,走在路上,眼见着一条狗即将被车撞了,你飞扑过去将它救下,却不幸自己遭撞身亡,你可会怪它?”
公孙弘讲的诙谐揶揄,可在肖少华听来,非但一点笑不出来,只觉得荒谬。
“公孙组长,”他上前一步,忍无可忍一拱手:“请问你们所谓的‘道’到底是什么?”
明明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可公孙弘一下就沉默了。
“道”久久,公孙弘方念出了一个字,仿佛这个发音重若千钧。
他的目光又投向了肖少华,似明锐沉静的一柄尖刀,立在了肖少华的眉间。有一瞬间,肖少华以为自己已经被这一柄刀穿透了。
“是你脚下的路。”
公孙弘的眼神定定地盯着他,一动不动。
“是你头顶的繁星。”
这一张衰老的脸,顺着苍苍白发,道道皱纹,像渐渐凝成了化石,传来了亘古的声音。
“它可以是任何事物,抑或什么都不是。”
“取决于你。”
“你是谁。”
“你的心。”
“砰!”
狠狠一拳,肖少华再次将手砸了院内树干上。
这回可不止血痕了,一条血红顺着小鱼际蜿蜒而下。跟着龙组女向导回到这处的吴靖峰被他泄愤似的举动吓一跳,“主任!”忙上前查看伤势。被后者一挥而开,浑然未觉般的,肖少华半点没管手上的伤,直接拿出手机看一眼,发现还是没信号,骂了句:“妈的!”
肖少华很少爆脏话,吴靖峰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去看白湄。女向导心无旁骛地看着对面那间门紧闭的静室,对此视若无睹。
肖少华收了手机,往公孙弘所在的静室方向几个大步走到门前,一个抬手欲要叩击,仍是放下了。
——这种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对方看似什么都说了,实则什么都没说。他实在烦透了修真者们这种神神叨叨的讲话方式,令他犹如陷入了迷雾里,心头泛起了许久未有的焦躁。
——为什么?
——为什么有人能够素不相识,萍水相逢,就毫不犹豫地交付性命救他?
——“肖主任若心中还有疑虑,不妨去问一问你的父母。听一听他们的说法。”
依旧是公孙弘的声音,不疾不徐,那是将他以一个绵中带劲的力道推出静室前,最后的话语,“你乃师尊以命换回之人,若思以报之,则行己道。去吧好好地,继续走你自己的道。”
道?道?!道!
——又是道!
“肖主任请随我来。”
白湄彬彬开口,伸手示意:“您的时辰已到,该上路了。”
隐峰。
道观静室之中。
公孙弘静静盘坐在云床上,手捏法印,闭着双目,宛若一尊静止的雕像。
直至“吱”,静室的木门开启。一人无声无息地入了内。
一线天光偏移,公孙弘慢慢睁开了眼,朝来者望去。
“他走了。”
一个年轻柔美的女声道。
随着她的声音,一只通体洁白的雪狐精神体从她身后跃出,几下跳到了公孙弘所在云床上,四爪前屈,十分乖巧地趴在了人身旁。
公孙弘以眼角余光微瞄了这雪狐,手从袍袖下探出,抚了抚它脑袋。雪狐将头搭在前爪上眯起眼,尖尖两耳一动,显出十分舒服的模样。
公孙弘眼中掠过一丝浅浅笑意。
“你啊”
“师尊。”来的人正是白湄。女向导此时也没了在外那不近人情的矜持模样,她就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孩,三两步跑到公孙弘跟前蹲下仰头道,“徒儿有一事不明。”
公孙弘:“说。”
白湄双手捧着脸问他,“宣师祖为何一定要救那肖少华?他身上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特别之处?”
“若水,”公孙弘唤出弟子的字,“你只须记住了,他与我们不同。他这一生,身上都不会有任何异能,只能当个平平常常的普通人。”他有一搭没一搭抚摸着对方的精神体雪狐,轻声道:“而这便是你宣师祖送他的礼物。”
“礼物?”白湄秀眉蹙起,份外不解地想了想:“灵根觉醒不好吗?宣师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她追问:“为何您从不跟我们提起他?”
“若水,可曾记得你何时入的师门?”公孙弘以一把苍老的男声,哑着嗓子问。
“记得。”他一说,白湄就明白了,她来的时候,正是对付许天昭的斩蛇计划启动那一年,公孙弘正将他与宣烨的往事深藏心底,逐一封锁,置为陷阱。
“师尊是不世出的修真天才,他一手创立玄参真经,修缮补全玄心术、太一,世人只知天元门在外行走的代号为火凤,却不知师尊的灵体正是一只火凤大师兄虽作恶罄竹难书,待师尊之心昭昭日月,这世上也唯有师尊一人可制住他可惜”公孙弘闭了闭眼,再睁开,“若水,你这玄心术炼至哪一式了?”
“第十二式了。”白湄答道,一副求表扬的跃跃神情。“第十一式镜花水月,已臻大成。”
若非如此她也救不了图景破碎的赵明轩。
“好真好,”公孙弘笑道,面庞下垂的皱纹勾起一个欣慰的弧度,“吾记得你初入门时,”他的手从雪狐身上移开,摸到了白湄头上,“不过小小一点,未及吾膝,头发眉毛全白了,雪似的一团,阳光一照便要融了。”
白湄仰脸笑道:“白化病嘛,他们都喊我作怪物的。”说着她站起来换了个姿势,躺到了公孙弘大腿上。她的雪狐以鼻尖蹭了蹭她的手指。
公孙弘垂眸凝视着他亲手养大的小徒弟,眼中有不舍,有依依爱怜:“答应为师,永远不要去炼这最后一式。”
正逗弄自己精神体的白湄一下扭头看他,说:“不。”
公孙弘轻叹:“若水,听令。”
白湄眼睛瞪得大大的,眨也不眨地瞪着他,须臾掉出了大颗大颗泪珠:“——为什么?宣师祖能拿这招救人我却不行?”她起身一抹泪,“我不服。我偏要学这式!”
公孙弘与她四目相对,看着徒弟倔强的神情,温和而不失威严循循道:“这便是为师,强行拔高境界所招致的反噬天人五衰,不过是术的力量流逝了,自然的力量回归罢了。有生便有死,‘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如此阴阳合一,万物方能生生不息。”
白湄捂住耳:“我不听!师尊你说什么我都不听!”
“”公孙弘失笑,随手从身后的书架方格里取出了一只茶碗,蔓延至全身的五衰,令他行动迟缓、体虚力弱,好半天才将这只碗放到了徒弟的面前,“若水,你看。”
白湄只好看着它。
公孙弘又取出一只茶壶,颤巍巍地给这只茶碗斟了些清水,没拿稳,几滴落在了席上。白湄见他动作不利,放下捂耳的手要来帮他,被公孙弘用另只手挡住了。
“这一碗水,无形无色无味,”他捻起这只茶碗,微微晃了晃,置于掌上,对徒弟不紧不慢道,“在茶壶里,便是壶的形状,倒入了碗里,便成了碗的形状。落到了竹席上,亦循自道,或方或圆,利万物而不争。”
纵已聆听了对方无数次教诲,白湄依然像初次般专注。
“你与宣师祖不同,”公孙弘将茶碗放入了她手中,方抬眼谆谆道:“你是这水。”
见白湄捧着碗若有所思,公孙弘微笑,“不论成了什么形状,归根结底,它终究是一碗水,并未变成一捧火。”
“然而当你听了他人所言,想要将自己变成一捧火,你的道也就烬了。”
在公孙弘尾音落下的同时,白湄丢开茶碗,一把抱住他放声大哭。
知道徒弟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公孙弘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下,缓缓阖上了双目。
哭声中,无数思绪涌入了他的大脑。
这些平常会被他阻挡在识海之外的三千杂念,随着精神壁垒的消弭,窸窸窣窣地,犹如一只只小虫,爬入了巢穴,它们的念头也犹如一滴滴雨水,悄然无觉地汇入了大海。
无数人的心音,压抑的、愉悦的、酸涩的、甜蜜的、烦忧的、哀恸的、急躁的、闲适的情绪,与思潮,流淌着,湍动着,在他的识海中荡开了一圈圈的涟漪。
——“好想好想知道那个人在想什么,我就看一眼,悄悄看一眼我什么都不会做的,只是悄悄看一眼”
——“原来她不爱我了,哈哈哈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骗我?为什么要在心里想着另外一个人?”
——“我实在是,什么都想不出来了,这个方案肯定还有哪里有问题,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今天我看到对组pm的眼神,他肯定知道了什么,他妈的!为什么不肯告诉我!我们努力了这么久,不能就这样失败,我一定要去读他的心!这才是立于竞争不败的法宝,有这么好的能力为什么不用,我他妈的就是个蠢货!”
——“好肮脏啊,好恶心我快吐了难怪她一个字都不愿说,亏老子还以为自己捡到宝了那个贱人装的那么痛苦的样子,被人强|奸的时候居然爽到了”
——“这个世界,存在真的有意义么?就算我从这里跳下去,第二天地球依然转,人们依然欢笑,我的哨兵也许会痛苦,但他很快就会找到另一个适配的向导治愈他,我的父母,也许会哭泣但他们还有其它的子女,可以长久相伴,不像我,被塔隔离着”
大大小小的意识光团,在暗沉的视界之内铺呈而开,一伸一缩,浅浅呼吸着,于无垠的精神力网间流动着传递了共感者们的千思万绪。
像什么呢?
一刹那,不知为何地,公孙弘想到了成片亟待孵化的虫卵。
“王”
“王”
无数的思绪游曳中,几个细碎的心音,低低地呼唤着他。
公孙弘回应了。
他们的意识便如水流般淌过了他的心间,挟裹着他们的愿望、欲念,渴求与期盼,不过短短数息,他仿佛化为了他们,行走在了不属于他的思维当中,被那些知觉浸润着,感受着那些不属于他的喜怒哀乐。
这是修行的必经之路,好比学习游泳的人,终究要下水,克服情绪洪流侵蚀的最佳途径,就是成为它们中的一部分。若要再进一步,将他人的念头一一转化为自己的,抱元守一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一个声音,于他耳畔,清晰地响起了。
师尊。
公孙弘心中浮出了一个念头。
——“大道三千,上古大能修神,以聆听信众心声,收集信仰之力为根本,便要在这三千万念头之中,牢牢把持本我,以此壮大精神。”
一袭红衣的男人走到了他身旁,说道。那只火凤就停在了他肩上,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般绚丽,照的那温润面庞明灭不定。
可同时地,另一个小小的声音,于他另一侧响起:“真的能够把持本我么?”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心音涌入,纷繁无序地,淹没了这个声音。求生的渴念,求死的欲|望,人人皆有意愿,强烈的,虚弱的,挣扎着,三千万的念头,就像三亿繁星,或许更多数也数不清,它们彰显着生命的意志,结成了群,朝他汹汹而来,而他纵容着,就像纵容着自家的孩子无法下手,只因他知道,只要他一个念头,这些小小的光团,幼弱的意识,便会遭遇灭顶之灾。
一个光团,代表着一个共感者的灵魂。
它们是群意识,而他在群心中。
“道为吾心,吾心即是道。”
再一次地,他听见了自己久远之前说过的话语。
坚毅而笃定。
“靖远,可你确定”
身旁的红衣男人含笑望来,“这真的还是你的心么?”
恍惚间,眼前男人的脸孔就变了,变成了许天昭的冷漠面容,一抹烈火的艳色随之幻为了电蛇的紫魅,深邃眼底透出些许嘲谑,“你所听到的每一句心音,获取的每一份思绪”
从觉醒的一刻起,从接受他人共感的一瞬起
“当你将它们溶解了,成为了自己的你可还能分辨,你所拥有的,究竟是谁的感知?你所执着的,究竟是谁的意念?你如今所想的,可曾真的为你所想?”
化作了一点、一点苍老的容颜,是他自己的面孔。
唯有一双狭长黑瞳,古井无波。
“靖远,我的道从未存在过。”
嘴唇一开一合,说出了宣烨的话语。
——原来如此。
在这人生的最后一刻,公孙弘想道。
原来我的道
也早已尽了。
公元二零九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十四时四十五分,中国龙组第五任组长公孙弘羽化归真于隐峰藏云观,享年
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