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主任,那午餐还是订食堂?”吴靖峰掏笔记下,算了算时间,估计对方又得速度解决。
“对,还有,”肖少华边走边道,“中林的项目书经我组开会讨论,提取、合成、制备方面均有问题,你把会议记录十七页往后的意见整理一份发给他们老板,重点是苏红提到的抑制效应……”
“好的。”吴靖峰才应下,苏红的电话便来了。肖少华接起,“苏红,b组介质的数据比对分析我已经看到了……嗯,对,蛋白表达被抑制……维界边缘,微小rna被降解了……关于这个,我也有个想法,”他走到那台深灰的国产轿车跟前,拉开车门,对坐在驾驶座上的赵明轩点了点头,“这期的自然子刊有篇关于磁遗传学的最新研究报告……是的,我仍旧认为这是引力干扰的问题。”
肖少华坐进了车内,副驾上他系好安全带,隔着车窗比了个手势,吴靖峰朝他微微躬身道别。
行车驱动,向前驶离了一段距离,一条细长如洞螈般的青龙从肖少华的颈后衣领里悄悄探出了头,被黑暗哨兵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它又缩了回去。肖少华与苏红通话完毕断了线,调出地址对驾驶座上的人道:“我们去这家店,它家是去年开的,你应该没尝过。它家叫茶记,有道乌龙茶炒大虾做的还不错……”
车还是黎茵的车,赵明轩看了看卫星导航,变道上高速,在肖少华给他念餐馆菜色介绍的当口,他的精神体又溜了出来,勾着肖少华的脖子打了个哈欠,将一点犄角挨着人的肩膀,极舒适地翻了个肚皮,蹭着对方的发梢继续打盹。
赵明轩“唤”了声:渊冥。
青龙没有理他。
赵明轩心想:岂有此理!
肖少华大致介绍了通菜色,见赵明轩没什么反应,又道:“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可以换一家……”
赵明轩忙道:“喜欢的,就这家。”
精神体朝他吐了吐舌信子,亲昵地贴着肖少华的脸颊示威,后者浑然未觉,问他道:“……怎样?今天都买了什么?”
赵明轩便不再去管他的精神体,边开车边道,“……买了个紫砂锅吧……裙边打了特价,我记得你喜欢喝山斑鱼汤,等货到了,可以去菜市场拿一条。”
肖少华微讶:“……你还记得怎么做?”
赵明轩:“废话,那可是我精心研制的独家秘方。”
肖少华看了眼车窗外,赵明轩感觉他像是笑了,但那嘴角被他调皮的精神体挡住了,“除了这个呢?”肖少华问,“有没有买衣服、鞋子?”
订单里东西略多,赵明轩能想起的就说了些,都是些日常用品,这几年其实他生活习惯早已被极大的改变了,但与对方像这样随性地聊着天,听着肖少华淡淡的声音,仿佛一切都没变过,让他十分舒适。
脑海里还盘旋着下午与杨淮的一番长谈,与冯小山不同,杨淮那家伙毕竟是他当年的“军师”,出谋划策一把好手,对敌人的诡计也嗅觉敏锐,知道什么该瞒,什么不能瞒。赵明轩稍一摆立场,再一逼问,杨淮也就诚恳说了。
——“头儿,我就说个个人猜测,肖……嫂子那事儿,应该只是个引子,他们的主要目的还是普通人在哨向里‘媒介人’的这块利益,”杨淮的声音道,“上面咋想的我也不清楚……不过后来这事儿是被压下去了,雷声大雨点小。”
差不多了解了些当年的来龙去脉,赵明轩想到的却是:那的确是肖少华学术生涯的一次重大危机。
进入信息时代以来,舆论影响官方的案例比比皆是。曾经与肖少华一同生活耳濡目染,光他知道的,因在公开场合说错一句话被剥夺终身教授被迫辞职的诺奖得主就不止一位,而那或许也不是什么错话,仅仅传播过程中产生了歧义,就足以让舆情愤然,信息爆炸的一瞬间,判人死罪。
肖少华摊上的那件事,在他们学术界还有个名词:性丑闻。
他不知道肖少华那时的心情,尽管这人此时就坐在他的身旁,赵明轩如身遭烈火,五内俱焚。幸好……幸好……他想道,这件事才有个苗头,就有人将它扑灭了。亦是他隐隐察觉奇怪之处,这一桩显然谋划已久,针对肖少华个人信息收集之完备,简直就像有人在暗中一直盯梢,可事一发立刻就被压下去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螳螂是谁?黄雀是谁?被动了“媒介”蛋糕的是谁?
不知怎的,赵明轩忽然就想起了,天元门内的那座和昏殿——结契大典。和现在一般的时刻,如血的残阳下,那些未结合的哨兵被殿里的向导一只一只地捕获了,用共鸣度,用信息素,像坐等在网里的蜘蛛,一点点吐丝,缠绕着,包裹了它的猎物。
——“真正的向导,是控制。”
是付昱凌的声音。
——“洛玄,你是我的兵器。你只需要听从我的指令。”
是夏婉卿的声音。
——车停了。
他挂挡拉上手刹,熄火。下了车,跟在肖少华身后走,这家店不能预约,肖少华去拿了号,用手机给他的学生回邮件。待服务员来领他们入了座,是个靠窗的位置,肖少华随手脱了他大衣放在椅背上,坐下翻开菜单问赵明轩吃什么。哨兵心中有事,多少显得心不在焉,肖少华并不说什么,直接点了几道招牌菜便下了单。服务员给他们倒了茶走了。从方才起就很沉默……肖少华端详了一会儿赵明轩,伸手挑起他下巴,沉声问:“在想什么?”
镜片后的瞳眸是温和而明净的。
这一刻,赵明轩的确有种想将一切都向对方倾诉的冲动。
想告诉对方,真正的向导也许从来不是他们所了解,真正的绑定,也远非他们所想象,天元门中那些普通人的遭遇,生不如死的折磨……
想问对方,“当年被人那样诬蔑……被那些网上的言论……那样伤害,几乎毁灭学术生涯……是不是很疼?”“想不想报仇?”“有没有,后悔过与我在一起?”
更想问:“如果我被调去西北,你愿意跟我一起去么?”“如果我想留下来,我该怎样留下来?”“如果不顾一切将你绑走,你会不会恨我?”
可也是这一刻,他无比庆幸对方不是向导。他经历的所有龌龊,与肮脏,如污泥般的思绪,半分都不会通过精神链接传递给对方。
诚然,他可以将对方珍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位置。有些事,他亦永远不希望对方知晓。
赵明轩没有回答,捉住肖少华的手在唇边亲了亲。
肖少华便明白了,“你不想说。”
赵明轩微微一笑。
“我不是向导,我不会读心。”肖少华注视着他,坦然道:“在我这里,你可以放心地去想。什么都可以想,没有关系。但如果你有什么想法,想让我知道,一定要亲口告诉我。”
赵明轩心道:我明白。他看着一点青色从肖少华衬衣的前襟冒出来,舔了舔人的下颌,又潜了回去。
脑海里乱糟糟的,全是负面情绪。但诚如肖少华所言,他不是向导,不可能给予什么“坐享其成的理解”,赵明轩强打起精神,聊了几句,菜上来了,许是上回对黑暗哨兵的食量有所见识,肖少华这次一口气点了七八道大菜。盘碟排开便摆满了一桌。赵明轩也惊了:“少华,你不用……”
“吃吧,”肖少华利落地一拆筷,给他夹了只大虾,“吃不完打包。”
乌龙茶炸的薄脆,虾炒的外酥里嫩,壳浸的麻油,咬下一口便茶香四溢。美食抹了一抹明亮,赵明轩埋头苦吃,肖少华意有所指道:“如果你喜欢,以后我可以带你常来。”
话里的暗示彰显的就差层窗户纸,赵明轩喷笑之余险些被呛着,真想将人捞入怀里揉一揉。而他转念想起叶天宸的那个消息,心中一沉,欲言又止,犹豫再三啃了两只大虾,仅拐弯抹角地问了肖少华今天都做了什么。
他的情绪到底感染了肖少华,后者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会,方开口道:“……也没做什么,都是实验,项目会议,这些。嗯,我们还发了几个讣告。”
实验室损失了几个人,还有人在失踪,程昕与她的哨兵至今下落不明。肖少华的心情也很难轻松。
“明天……”
两人异口同声。
赵明轩忍不住笑,肖少华先说:“明天上午我们一起去趟殡仪馆。”
赵明轩接口道:“罗中尉的追悼会?”
肖少华微挑眉:“你去过了?”
赵明轩:“嗯,下午回来前去同他们布置了下灵堂。”
他不知道该怎样向肖少华描述“罗双瑜”这个人,事实上作为他这次的任务接头人,他只见过对方一面。是“洛玄”真正的妹妹,解开催眠的关键?还是为了他付出性命,尸骨无存的战友?“……罗中尉,是个孤儿……”他望着肖少华道,“……他们告诉我,她没什么亲人,就一个哥哥……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话语就到了这里,赵明轩不知该往下说什么。手背被温暖覆住了,是肖少华握住了他的手。
力度不大,却很坚实,很稳妥。
他知道,肖少华重担在身,不论是815项目,还是军工这边都决计不可能放人。
手回握了回去。
紧紧、紧紧的,他不想松开。
肖少华原本打算的晚饭后带赵明轩去逛个商场,给对方买两件衣服,这家伙啥都没带。谁料哨兵吃饱喝足了就整个趴了他身上,他走哪,哨兵就挂哪儿,活脱脱地挂成了只树袋熊,肖少华让他去试衣服,被赵明轩搞得像生离死别一样,不说话,只用一双乌黑的眼睛哀伤地凝视着他,肖少华很无奈:“……”恋爱对象吧,他就谈过这一个。这一个也是状况频出,不知道算不算经验不足?只好跟着人进了试衣间。这年头小视频乱飞,服装店的店员看他俩的目光跟个探照灯似的。
在选衣服上,肖少华的品味是功能性的,就是开会穿什么,做实验穿什么,四季差不多得了,所以一拉开衣柜门,都是一溜同款的,脏了直接换下一件。不幸的是,赵明轩也同样,区别是一个是西装,一个是军装。他看赵明轩是觉得对方穿什么都好看,而赵明轩看他也是。可想而知这两人选的衣服,落在导购眼里,不说惨不忍睹……也是不忍直视。
在导购委婉的建议下,肖少华索性让对方搭配了几套,一看之下还不错,便爽快地付账装袋走人。其过程中除了试换衣服,赵明轩一直贴他背后,不是两手从后面抱着他,就是两手绕他肩颈上挂着。肖少华被迫拖着人走了一路,感到不能再逛了,再逛下去遇到熟人就毁了。此外他也考虑着另外一件事,很难有什么兴致。
“既然你不想买衣服,那我们就回家。”
破天荒地开了自动驾驶,于是肖少华连车上都被人抱着了。“赵小二……你到底怎么了?”肖少华推开了赵明轩的脑袋,终于感到了对方这一天黏他黏得全然不同以往。
“没什么。”赵明轩答,又将头埋了回去。
今晚的路况还可以,没遇到几处需要手调的,就这样将一只大型哨兵拖回了家,肖少华刷卡开门,又一路拖回了卧室,拖到了衣柜前,拉开柜门,朝他微微一抬下颌:“送你个东西。”
赵明轩扳着指头算,“你看看你今天送了我多少东西……手机、衣服、玫瑰花、吃的用的……”他说着就笑了,“我连人都是你的了,还送?”
肖少华抱臂看着他,“如果你不是我的,你觉得我会理你?”
对方说这句话时,表情淡淡的,仿佛还有些许高傲,语气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一般,看的赵明轩一下没忍住,一把抱上去就将人吻住了,而一个不防被他摘了眼镜堵住了唇舌辗转的肖少华,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就能让人狂性大发,紧贴着自己的下身居然已经硬了。肖少华手忙脚乱地推拒,好不容易挣开戴回眼镜,扳着哨兵肩膀强迫他去拿东西:“你先拆,拆了就是你的。”
肖少华气息还有些不稳,赵明轩往他脸上又亲了口,方松开,按对方指示走去将衣柜最里面的一大团废报纸裹着的物体搬了出来,蹲下身查看:“是什么?”
肖少华只是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赵明轩便试着探入了感官精神力,然而能看的再远再清楚又不代表有透视功能,感知穿过道缝隙,里面是一层报纸又一层,照这大略的密度,起码裹了有百来层。这东西包装的这么夸张,模样这么显眼,他前两天给人收拾衣柜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那会儿以为是箱什么实验用的原料……就没去动它。打扫房子归打扫房子,乱扔可不是赵明轩的嗜好。
精神力暂且没探出个所以然,赵明轩上手先撕了最外一层。也不知道肖少华怎么弄的,这一层层报纸也不是整个一沓就叠上去了,是先摊开包了一层,拿胶带卷了一圈,再包了一层,胶带再裹一圈,从里往外层层贴下来,就跟造个洋葱似的,结实严密非常,快递也没这么敬业。拆起来也就十分费事。手动拆到了第三层,赵明轩从兜里掏了把军刀,没辙,肖少华实在太能包了,他将整整一面报纸以一圈圈胶带全封住了,正常的力度扯都扯不动。包个礼物而已啊,至于吗?
这会儿就显出对方不是向导的害处了。不是向导,没法绑定,没有精神链接,固然他不可能知道赵明轩心里在想什么,与此相对的,尽管赵明轩成了黑暗哨兵,能从心跳呼吸脉搏等轻易分辨出他是不是说真话,是不是害怕,是不是真的高兴,也没办法通过精神链接钻到他心里去,更不可能获知他脑海里此时的念头。
一刀子下去划开了十来层,比先前容易了许多。说真的,肖少华之前让他拆,赵明轩还以为得一层层手动拆,都要怀疑肖少华是不是在故意整他了,可这十层下去又十层,这么拿刀划了五十来层,他的动作蓦地顿住了。像是忽然地感觉到了什么,手上的废报纸一下滚烫起来,炙得手一抖,军刀就“铛”地掉在了地板上。赵明轩没再拾起它。接下去的动作就慢多了,他沿着胶带封口的地方将它一圈圈撕开,这样撕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像瓣花叶一样,就剥落了,他这样细致、耐心地,拆开一层,又一层。
……像是在拆一颗被尘封已久的心。
赵明轩拆了多久,肖少华便在一旁看了多久,直到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露了出来。在这一堆堆被揉皱的废报纸、脏了的卷曲胶带,泡沫纸屑里,这一个小小的玻璃罩显得愈发晶莹剔透起来。
赵明轩看着它想笑,又觉得什么涌上了眼眶:“这是……”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了。肖少华稍稍俯身看了看,感到这东西和当年一样,里面的一众城池小人还是色泽鲜艳、栩栩如生,被他保存的完美无缺,心中宽慰,起身道:“物归原主了,你收好。”
赵明轩见他要走,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你去哪?”
肖少华有些莫名:“洗澡睡觉。明天还要上班啊。”
赵明轩“扑哧”一下笑出来,连带着两颗泪珠也从他眼里滚了出来。
“唉……哭什么。”肖少华叹口气,抬手给他抹去了,被赵明轩握住了手。顺势地,一个吻烙在了他的掌心。
对方嘴唇温热柔软,烫得他的心跟着颤了一颤。
“……我以为……”赵明轩低声地说:“我以为……你已经扔了。”
肖少华:“……傻瓜。”他只说了两个字,任哨兵拉着他到床边坐下,将那一整个城战模型拿起来,连同玻璃罩放到了他大腿上。
有些冰,有些沉的份量。
“那你知不知道……”赵明轩笑道,揭开了那个玻璃罩,从城楼顶上的法师手中取了个什么,“这东西……其实是这样用的?”
说着,他单膝跪下了,抚上肖少华的左手,用手指抵着掌心展开了他的五指,伸出另一只手往肖少华的无名指上慢慢地套了个东西。
一圈沁凉擒住了他的指根。
“这才是它的正确用法。”
赵明轩仰首向他望去,轻声道。
对方的目光中,肖少华抬起了自己的左手,总算看清了——
是那颗法师的宝珠。
灯光下,熠熠生辉的浑圆中,一缕金焰似的暖色如烟飘荡。两端连着一圈薄削近无的透明水晶边。